关于郝黑子打架事件的调查结果终于寄来了。
铁舰山观察哨的宿舍里笼罩上了一层凝重的空气,除了在哨塔上值勤的冷秋,全体官兵--一共七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似于悲剧的氛围里,每一张沉默的脸上都透着凄凉、哀伤和愤懑。他们就带着那种复杂的情绪坐着,蹲着,站着。
他们沉默着。
黑妞儿也瞪着眼睛,静静地卧在门边上。
只有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不知趣地嗲声嗲气地唱着: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战士们木然地望着发出歌声的那个小匣子,歌声似乎没有触动他们的知觉,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
刘清涧听到了,他觉着这只平时听来满有滋味的歌曲此刻听来却那样刺耳。他默默地走过去,把收音机关上了。
没有人阻止,没有人理会,大家无动于衷。
刘清涧又一次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份来之不易的调查材料。为了它,照刘清涧自己的话来说,他不得已敲了军分区刘司令的“后门”。在他的请求和连里的报告被军分区某些单位以“刘司令员已有明确指示”为由搁置不理的情况下,他不得已给父亲的这位老战友写了一封信,请他对郝黑子打架事件的调查予以过问。
现在,调查结果来了。这是一份八页的调查材料。其中有出售那张照片的小摊主写的事件发生经过,有离那个书报亭不远的一个卖凉粉的老太太介绍的情况记录,有那天同郝黑子一起外出的同病室的病友、某汽车团的战士袁凯显然是在十分激动的情绪下写的一份不合规范然而颇具文学色彩的旁证材料,还有军分区刘司令员的简短批示和军务部门的处理意见。
刘清涧信手翻开一页,那上面写着军分区军务科的处理意见:
郝黑子打架事出有因,可免予纪律处分,望加强教育,增强组织纪律性。
看着这两行清晰潇洒的公文书写体行文,刘清涧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他看了看郝黑子。
郝黑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他已经这种姿势坐了好久,仿佛真正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调查结果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期待以久的喜讯。以前,他盼着,祈求着,他敏感地观察着新老哨长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忐忑不安地猜度着营部和连队打给两个干部的每一个电话,寄来的每一封信。他象一只胆怯的猫默默地嗅着,推测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忘记了打架那个具体的事件,忘了申辩,忘了解释和自我开脱,白天黑夜痛苦地绞着他的心的只有三个字:“走”或者“留下”?他总觉着有一片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追踪着自己。他感到时间过得慢极了。只有在哨塔上站岗的时候,只有当那条深褐色的界山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的时候,只有当夜间从死骆驼和死黄羊的骨头上发出的荧荧磷光需要他竭力判断的时候,那片不祥的阴影才会消散。
现在,当一切都弄清楚了以后,当他一颗悬了好久的心终于落下来以后,当走或不走不再成为萦绕于怀的悬念以后,他才重又回到了那次打架事件的本身,于是,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深深地攫住了他。
“问过你多少次,你为啥不说?咹?”刚才,蓝排长瞪大眼睛质问他。
“说不出口。”他小声说,“把当兵的说成那样,我羞哩,臊哩。”
屈辱,愤怒,压在每一个干部战士心上。刘清涧又看了看蓝禾儿,他的瘦削的脸盘显得极难看,深陷的眼窝里透着痴迷的神情,偶而吸一口烟,夹烟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很呛人。小小的宿舍里弥漫着五六道淡蓝色的烟柱,每一道烟柱的后面,都是一张沉重的脸。
“穷熏什么!呵?把烟掐了!”刘清涧强笑着说,他想把空气弄得轻松些。
没一个人回答他,理会他。
“来,唱个歌儿吧!”他又提议。
依然是沉默。
“黎凡,你起个头吧!”
黎凡吐出一口烟,用慵倦的目光望望刘清涧,问:“唱!唱什么?”不等刘清涧回答,又自嘲地笑了笑,“唱《钢铁的边防钢铁的营》?唱《我是国门一把锁》?”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斜睨了蓝禾儿一眼。
蓝禾儿的嘴角徽微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
依然是令人难耐的沉默。刘清涧的提议没有得到部下任何一个人的响应。
是的,这时候,谁有心思唱?当战士的人格、战士的荣誉、战士的尊严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长年在戈壁风沙中磨砺过的心也会流血,也会疼痛。
他们传阅了那份材料,他们从那些字里行间寻找着自己。
那个名叫袁凯的汽车兵在他的旁证材料里这样写着:
……
郝黑子拆线已经三天,他已经买好了后天由医院返回部队的汽车票,我比他拆线早一天,吃过早饭以后,我们俩就结伴进了城。
星期天城里热闹非凡,我们逛了三个自由市场和所有的百货商店,他买了三样东西,一支圆珠笔,一盒处理的药物牙膏和一盒准备带回去送给战友们的高粱饴。
走到一个兼卖各种图片的书报亭前过,我们停住了。我去寻找一本别人托我买的书,他一旁站着等我,一边在橱窗上那些书刊画片上随便看着。
我买好了书准备走的时候,看到郝黑子站在一面橱窗的前边出神的看着。
“买书吗?”我问他。
“不是书,我想买那个。”他指着一张演员的照片说,我发现他的脸羞得象块红布。
“买吧。”我说。
他交了钱,正当他拿着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的时候,两个穿戴入时,留着小胡子大鬓角,目光空虚的青年凑了过来,瞧一眼郝黑子手中的照片,小胡子跟大鬓角说:“喝!大美人儿!”
“落到他妈这帮土大兵手里,糟践了!”大鬓角说。
“你懂嘛!这种照片,全他妈赚的大兵的钱!”小胡子不屑地说。
“也难怪,牲口也难熬二月八呢!何况是人!”
“画饼充饥嘛!哈哈……”
说着,那两个家伙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我的心和攥紧的拳头都在发抖,我用冒火的眼睛看着他们,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当兵的有一种天然的仇恨--我们并没有招他们,没有惹他们呀!
“你骂甚?”郝黑子逼视着他们问。他脸上的羞红慢慢消褪了,一点一点地变自,变青,他的样子很可怕。
“你,你想干什么?”小胡子问。
“不许你们欺负!”我说。
郝黑子没有说话,只是圆睁双眼,狠狠地盯着他们。
“逞嘛能!”大胡子饥笑着说,“有本事打越南去,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光拿军饷不打仗,撑的屎头子发硬……”
那个人正说着,郝黑子忽然象被激怒了的豹似的,抡起拳头向他们猛扑过去。
他们不是郝黑子的对手,一个溜之大吉,一个被郝黑子放倒在地,鼻血流了一脸。
这时候,正让路过的刘司令员碰上……
“他妈的!”罗长贵终于狠狠骂了一句,“当兵的不是人!”
沉默被打破了。
“刘副连长!”韩五一怒冲冲地喊着,“跟上边要求,让我到西南边境去,打越南,趟地雷,堵枪眼儿,腿肚子哆嗦不是娘养的!”
“对!都去!到前线光荣去!”冷春忘记了平素和韩五一的龌龊,附合着说。
黎凡双眉紧蹙,凝眸沉思。
“喂,诗人!怎么哑巴了?”罗长贵朝沉默的黎凡泄出一肚子火气,“你不是一天到晚的写吗,念吗?现在为啥哑巴了?把你那点水儿倒出来吧!把我们这些只拿军饷不打仗的土大兵歌颂一番吧!军饷?呵!多丰厚的军饷,一个月一百零五大角……”
“罗长贵!”刘清涧严厉地喊了一声。罗长贵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刘清涧觉得有一块沉重的东西堵在胸膛里,他闷闷地朝大家看一眼,说:“做为军人,我们都太脆弱了。”
“脆弱?哼!”黎凡用嘴角狞笑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吟诵起来:
我们不只是钢铁,不只是锁。
我们会想,会说,凡人的血管里,流着凡人的血,凡人的生活,同样把大戈壁诱惑。
不是我们热爱寂寞,来,换个位置吧?
我们的迪斯科跳得更潇洒,六弦琴弹得更欢快,我们会更轻松地获得姑娘的爱慕,更愉快地度过销魂的周末。
今天,我们舍弃这一切,是为了十亿同胞把它们整个儿获得。
我们不妒嫉,不眼热,只有一点小小的企求,那就是请理解,我们热的心,我们热的血……
黎凡吟诵完了,屋里又剩下一片寂静。
“妈的,真热!”一直默默抽烟的蓝禾儿看着窗外说。
韩五一推开了一扇窗子,立即涌进来一股清凉的空气。
咚!咚!咚……砸沙袋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从敞开了的窗户传进来。刘清涧朝窗户看出去,看见了挥拳猛砸的郝黑子的年轻的身影。
刘清涧的眼光又落在了军分区刘司令员的批示上:
祖国的保卫者有权利获得一切,有资格获得一切!请转告郝黑子同志,我错了。
咚!咚!咚……郝黑子机械地砸着吊在木杠上的沙袋。
蓝禾儿揉碎了手中的烟头,他觉得郝黑子那双有力的拳头每一下都砸在自己的身上,胸口和脸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躁热。在这闷死人的沉默中,他用迷惘的眼睛寻找自己在乌兰哈达大戈壁走过的路,他对自己在铁舰山哨所留下的形象重新进行了估价,他感到了痛苦,感到了只有在今天才突然滋生出来的一种崭新的痛苦。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天很阴霾。云层压得很低,“铁旗”静静地垂着,纹丝不动,看样子没有一丝风。戈壁滩失去了阳光便失去了刺目的金属的光泽。已经发黄的梭梭柴和骆驼剌在灰暗死寂的天与地之间忽然显得高大起来。
“真热,燠雨呢!”他想。他把眼睛从屋外收回来。
他用负疚的目光很快地扫视了一下他曾发号施令过的士兵:韩五一、冷春、黎凡和罗长贵,呵!他们多年轻,他们多苍老!大漠的风和塞外的雪把印记牢牢地刻在这些青年人的眼角、唇边、额顶和两鬓,该刻上皱纹的地方都刻上了,一样黝黑的面皮使他们消失了江南或塞北的故乡赋予他们的白皙或红嫩,他们原本十分明亮的眸子由于溶进了风沙和霜雪而变得混沌不清了。天真烂漫中溶进了忍耐和沉思。这些,他以前都没有看见过。在过去的那些漫长的岁月中,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他的士兵,今年你走了,明年他米了,军帽上那些闪亮的红星在他的眼前交织成炫目的军人人生。
今天,他似乎刚刚悟到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