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王副营长。”蓝禾儿哀伤地说,“我只是感到自己很可怜,被自己看不起的人来怜悯。真的,很可怜。”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干咳了两声。过了好一阵,才传来他的声音:“你还是考虑一下吧,他还要来电话呢。”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蓝禾儿困乏地坐在凳子上。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了“铁旗”上,巨大的叶片在风中微微晃动,叶片上的镀镍反射出明亮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一截电线从一扇叶片的柄上垂下来,悠悠地飘着。那截电线不知怎么弄的,垂下的一端挽了个圆环,太阳正好套在那个环里。他看着它们,笑了笑。
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忘记了思索,忘记了回忆,忘记了痛苦和哀伤。
半导体收音机这阵儿一点杂音都没有,正在介绍一篇文章,一串儿生涩的词汇注进了他停止活动的大脑。
……七十年代以来,以电子计算机为核心的信息技术的应用和高度发展,生物工程的实用化,以及新材料、新能源、海洋工程,宇宙工程等新技术的关键性突破,正在酝酿着一场席卷世界的新技术革命和由此形成的第三次文明浪潮的冲击……
“第三次文明浪潮的冲击……”蓝禾儿嗫嚅着,他眯着眼睛,望着窗户外边那广袤的戈壁和光秃秃的山丘,望着明净的蓝天和在蓝天上缓缓飘动的白云,望着正在枯黄的麻黄草和骆驼刺,望着一只冒冒失失闯入这生命禁地的秃鹰。那只秃鹰不断搧动着巨翅在干得冒火的空气中艰难地飞行。
“第三次浪潮……”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些具有魅力的词汇重新唤起了他的思维。男播音员刚健有力的播音还在继续:
……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对于人才的要求也提出了新的标准和新的要求……所以现在在全国提出了创造学的研究和创造教育学的研究,提出了如何培养创造型、开拓型人才的问题……
蓝禾儿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自己距离那一切实在太远了。
你能干什么呢?他问自己。
不知道。他回答。
按姓张的说的,当采购吧?
提着酒瓶子,你往哪儿送?
要不,当推销员?有补助呢。
那种讨好的笑,你会吗?
随便干个什么工作吧!反正22级赖也赖上了。
哦,光混日子白拿钱?
现在哪儿没有混子?
你有没有那种能耐?混也得有能耐。
蓝禾儿忽然抓起了电话机:“喂!请接王副营长!”
电话很快接通了。
“你这个蓝禾儿,还要发什么牢骚吗?”对方笑着问。
“不,老首长,我想跟组织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想申请复员,回老家。”
“什么什么,复员,为什么?”
“不为什么?”
“闹情绪了?”
“我又不是泥捏的。”
“你想回去当农民?”
“嗯,当兵以前我就是农民嘛。哪儿来哪儿去。”
“干部做复员处理,一般都是有点……”
“嗐!现在改革嘛!你那还是老观念。老首长,不是跟你吹牛,回去干上三年,我准弄他个万元户!”
“奶奶的!你蓝禾儿也钻钱眼儿?我不信!”
“老首长,你又不赶趟了,这叫劳动致富光荣。”蓝禾儿故意显得轻松地说,“于国于己两有利,希望老首长支持支持。”
“你真的不想转业?”
“不想,我不想干力不从心的工作,也不想当个废人。”
“话不能那样说。”王副营长沉吟着说,考虑了一小会儿,又说:“我们再研究研究。”
“希望能够满足。”蓝禾儿说,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老首长,你想想,总不能让我们两口子一个城里,一个乡下,永远当牛郎织女吧!”
王副营长骂声“妈妈的”,笑起来。
打完电话,蓝禾儿感到轻松了些。
巧巧,你同意吗!他望着一片洁净的白云,在心里问着。
“排长!”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蓝禾儿耳边响起,把他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他发现郝黑子站在自己身边,正用黑亮黑亮的眼睛怯怯地望着自己。
“哦,郝黑子,下哨了?”他问。
“下哨半天了。进屋的时候,你正打电话,我听见你们说我哩。是吗?”郝黑子忧虑地问。
蓝禾儿愣了一下,说:“嗯,提到了你的事。”
“王副营长是咋说的?还让我走不走?”郝黑子小心地问。
“黑子,”蓝禾儿忽然抓住了郝黑子的手,有些动情地说,“走吧,咱们走吧。”
“不不!我不走!”郝黑子把手从蓝禾儿的手里挣脱出来,执拗地说,“我犯了错儿,我一定改,我不走,刘副连长说过要好好争取呢。”
“争取不上呢?”
“反正我哪达也不去,你们批判我斗争我都行,反正我哪达也不去。”郝黑子脸挣得红红地说。
“可是你也要替刘副连长着想呵。”蓝禾儿无可奈何地说,“他再顶,要顶出麻烦来呢。”
郝黑子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迷惘的眼睛。
“写的材料没顶用,上边一直在催问处理结果。”
“真……的?”郝黑子眼睛里那一丝希望的光亮慢慢消失了,他象一只温驯的猫,悄悄地缩在了屋角的一张矮凳上。
蓝禾儿忽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轻轻走到郝黑子跟前,扶住他的肩膀,说:“别再难为刘副连长了,主动接受处分吧。走吧,咱们一起走,我在这儿待了十年,也该走了。我知道你没家了,你和我一起走,咱们一起种苹果,一起养牲口,过几年,我给你说媳妇……”
郝黑子没有言语,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蓝禾儿,过了好久,滚出了两粒沉重的泪珠。
“叮铃铃……”
又是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好象所有的电话都赶在了今天。
除了蓝禾儿,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战士们都在屋外的平地上砸沙袋,练捕俘拳。电话铃不停地催着,蓝禾儿厌烦地站起来,正准备去接的时候,韩五一满头大汗推门进来。他朝韩五一使个眼色,韩五一赶忙走过去拿起了话机。
“是呵,我是铁舰山观察哨!”他朝送话器大声喊着,杂音很大,对方的声音听不清楚。“你是哪儿……哪儿,县城?火车站?……哦,边防营接待站……哎呀,声音大点儿,听不清楚呀……”他一边喊着一边用手甩着汗。
蓝禾儿关上了正在呜哩哇啦吼叫着的收音机。
“哦,现在好些了。”韩五一依然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说什么?什么……”喊着喊着,他象泄了气似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渐渐布上了一层颓然的神色。“哦……知道了。”最后,他无力地说。把电话机撂在了机架上,站着发愣。
“哪儿来的电话?”蓝禾儿问。
“火车站,营部的接待站。”
“什么事儿?”
“说是她来了。”韩五一颓唐地说。
“她……谁?”
“杨小娥。”
“她--”蓝禾儿不禁拧起了眉头。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没说来干什么?”
“找冷春。”
“这我知道,不找冷春还找你!”蓝禾儿不耐烦地说,“我是问他找冷春来干什么?”
“说是带着证明来结婚的。”韩五一低着头说。
“结婚?”蓝禾儿不由一怔。
韩五一发痴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水杯,把半杯凉开水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
“冷春呢?”蓝禾儿阴沉着脸问。
“正在上哨。”
“去,把他换下来。”
韩五一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
“你听见了没有?”蓝禾儿眼睛喷射着灼人的火,瞪了韩五一一眼。“去,把他换下来!”
韩五一犹豫了一下,背着枪走出了屋子,他的步子有点踉跄,不象平时那样标准,双臂也没有摆起来。
“女人这东西--”蓝禾儿惘然地摇了摇头。他的眼前倏地出现了圆眼睛的冬云--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姑娘。她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正瞪着媚人的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臭椿树上的一对花喜鹊。
“禾儿哥,喜鹊做窝呢。”
“咱也搭个窝吧。”
“搭个窝我就不能飞了。”
“不搭窝你飞飞试,你飞飞试!”
一阵红火的唢呐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看见了喜财子家门口贺喜的如山如海的人流,他看见了人们看着他时的那种刺人心肺的怜悯的目光。娃娃们跑着,笑着,拍着手唱着一支莫名其妙的乡俚野歌:
秀才王科,丢了老婆,没吃没喝,当牛当瞥。
“呵……女人这东西……”
冷春进来了。他在枪架上放了枪,走到蓝禾儿眼前。
“排长,你叫我?”他立正站着,用过分恭敬的目光看着蓝禾儿。
蓝禾儿用鼻子“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只是抽烟。他象欣赏一件什么新奇的物品似的看着冷春的脸。这张脸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拿人的地方,既不属于那种有棱有角的硬汉子的脸,也不是那类须眉分明的俊后生的脸。而韩五一则是典型的有棱有角的那种,冷春和他摆在一起,会无形中矮去半截--尽管他的个头要高出韩五一四厘米。蓝禾儿弄不清为什么在那个女子的天平上,却把重头压在了冷春这一边。
“排长,有事吗?”冷春又怯怯地问了声。排长的那种审视的目光使他紧张得低下了头。屋里很静,连平时轻易不歇的半导体收音机也屏声敛气,整个房子里充斥着烟草味儿,他感到胸部很闷。
蓝禾儿依然在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他,他终于从冷春的眼睛里发现了一种藏得很深的东西,这种东西你不仔细观察是很容易忽略掉的。而你一旦注意到了它,就会被它所震慑。那是罩着浓雾的海,是遮着云彩的月。浓雾掩盖着大海的骚动不宁,云层遮去了月亮的欢愉的清辉。冷春的眼睛里溶进了一丝忧虑,一丝腼腆,一丝哀愁。
蓝禾儿暗暗吃惊自己的发现。以往,他只粗略地领受了冷春充满幸福的目光,那是只有从获得解放的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得到的那种轻松的得意的目光。他没能看到那目光的深层。
现在他看到了。也许正是这双略带凄凉的眼睛抓走了那个姑娘的心,而这双眼睛,韩五一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相比。蓝禾儿替韩五一在心里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是同情,也是同病相怜的无可奈何的表露。他们在女人面前,都被人打败了,一个败给发了家的专业户的挑粱人。一个败给改了成份的地主的孙子。
蓝禾儿把目光从那双动人的眼睛上移开,狠吸一口烟,又徐徐吐出来。
“杨小娥来了。”他说。
“什么?”冷春惊住了,连忙着急地问,“她……在哪儿?”
“别着急,还在城里的接待站上哪!”蓝禾儿冷冷地说。
“她咋来了?这咋办,这咋办……”冷春的眼睛里愁云密布。
装的!蓝禾儿心想。他掐掉马上就要燃尽的烟蒂,看着冷春问:“你们没有商量过?”
“她上次来信提过……”冷春说。
蓝禾儿打断他的话:“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报告?”
“我当时就给她回了信,不要她来。”冷春解释说。
“那她为什么来了?”
“不知道,不会是没收到信吧,也许……”冷春小声嗫嚅着说。
蓝禾儿又慢慢地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说:“来了也好嘛,又是一个边防上的婚礼!弄好了,说不定军区小报上还能登幅照片,咱铁舰山哨所也跟着出出名……”
“不不不!她不能来,不能来!”冷春涨红脸,着急地说。
“为什么不能来?”蓝禾儿收起那一丝冷笑,盯着冷春,问。
“原因……你知道。”冷春小声说,低下了头。
“你打算怎么办?”
“让她回去。”
沉默。
“也许我很粗暴。”又过了一会儿,蓝禾儿说。
“不,不,她不应该来,她想得太简单……”冷春诚恳地说。
“甭怪我。这里是军营,是边防哨卡,不是……”蓝禾儿想了想,没有把话说完。
“我知道。”冷春说,“我这就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走。”
“你去县城送送也行,我给你从连里要车。”蓝禾儿说。
“不,不用”。冷春使劲摇了摇头,赶到桌子前,拿起了话筒。
“喂!请接火车站接待站,找个叫杨小娥的女同志。”他用微颤的声音说。
蓝禾儿紧蹙双眉,长长吐出一口烟,背着修理工具,走出了屋子。
冷春茫然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那架黑色的手摇电话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