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机此刻静静地躺着。
不过,再过一会儿,也许很快,它就会响起来。他把手按在胸口上,等待着。
他知道,这条黑色的胶皮线的另一端,系在一个姑娘的心上,她此刻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春哥,你知道吗?我哥前天晚上又打我了。你走了几年了,我哥的心一直没有死,他骂我忘恩负义,见韩家没势了,就悔婚。跟谁说去?咱俩那些年的事情,只有咱俩明白。我在我家实在待不住了,昨天搬到了你家。没过门的媳妇住婆家,马上招来了闲话,我哥就带头骂,骂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春哥,你要是在跟前就好了,你准不让人欺负我。是吗?
我真恨那几年,也恨我哥,为吃返销粮,拿亲妹子换人情,攀干部。也恨我自己,那时候太小,只敢把你偷偷地装在心里,不敢放心地去爱。要不是这几年的好政策,我也许会真的跟了一个我不爱的人。五一人不坏,但是我不爱。
春哥,我不能再这样憋憋屈屈过日子了,咱们结婚吧,结了婚,我就是冷家的人了,啥事都会过去了……
“哥!一个人发什么呆?”冷秋一进门就喊。
“哦……”冷春从愣怔中醒过来。
“外头多热闹!不是吹,现在我敢跟你比划比划捕俘拳了。”冷秋擦着汗,兴奋地说。
“是吗?”冷春笑着应付了一句。
“你咋了?神色不对。”
“没咋。”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了。冷春的心猛烈地跳了一阵子,他把手放在电话机上,却迟迟没有拿起来。
“哥,你怎么不接呀?准的电话?”冷秋纳闷地问。
“杨小娥的。”
“呵!小娥姐来了!”冷秋高兴地跳起来说,“没听你的,对喽!”
“别闹!”冷春朝他喊了一声,拿起电话机。
“是冷春吗?”耳机里传来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呵!这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四年了,这声音他冷春没有忘记--那鲜嫩的带着熟悉的家乡泥土味儿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怎么不说话呀,急死人!”她焦急地喊着。
“哦……小娥。”冷春尽量稳住自己,他觉着自己的声音同样很遥远。“是我……我是冷春。”
“春,快接我来吧!”她说。他听得出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哦,接,接……”冷春支吾着。
“光愣着干什么!”冷秋焦急地催促着,“快告诉小娥姐,啥时候去接她。”
“春哥,你怎么啦?”
“……家里……都好吗?”冷春嗫嚅着说。
“都好,都好!”她大声说,“等见了面,我给你说上五天五夜。”
“小娥!”冷春终于横下心,咬着牙说,“打张车票,你回去吧!”
“你说啥?!”她不相信地问。
“哥,你疯了!”冷秋听得真切,他吃惊地说。
“小娥,听我的话,你回去吧,回去……呵?”冷春忍住眼泪说。
“为……什么?”她的失望的声音。
“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她的理直气壮的声音。
“你--听话。”
“为什么?”她的恼怒的声音。
“……”
“我知道,你是怕刺激他,对吗?”她愤愤地说,“你就不配找老婆!”
“小娥,你替我想想嘛。”
“你咋就不替我想?我让人逼,让人骂……”说着,她嘤嘤地哭起来,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想着……结了婚……可是你……”
“我们近来忙,脱不开身……”
“你忙什么!”冷秋一把抢过电话机,使劲喊着,“小娥姐,你别听他的!明天我去接你!”
电话里忽然滚过一阵嗞嗞啦啦的杂音。杂音过后,又沉默了几秒钟,传来了她的失望的声音:“不用了,兄弟。告诉你哥,我照他说的话做,我走了。”
“不不!你别走!你千万别走!”
“谢谢你,兄弟。”她哀婉地说,“我本不该来的,你哥的信我收到了,他不叫我来。可我总琢磨着,都当了几年兵了,胸襟大得很呢,看来,是我错了……”
“小娥姐,我冷秋钦佩你这个嫂子!”冷秋喑哑地说。
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好久,才传来了她的疲乏的声音:“告诉你哥,能买上火车票的话,我今晚就走了。”
冷秋没再说话,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哥哥看了几秒钟,把话筒递给了他。
“小娥!小娥!”冷春朝电话机喊着。
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好长时间,才滚过了一阵杂乱的电波。
“汪!汪!汪!”
黑妞儿欢快地叫了几声,就朝公路窜去。
郝黑子攀在“铁旗”杆上,将一把虎头牌钳子递到蓝排长手里。听到狗叫,他手搭凉棚,朝公路伸出去的方向看了看,他看到在浓云低垂的远处,出现了一个蚂蚁般大的小黑点如同蚂蚁般地爬行着。
“怕是刘副连长回来了呢。”郝黑子跟站在自己上头的蓝禾儿说。
“许是。”蓝禾儿说,依然专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你下去,让屋里的人把内务整理一下,我就来。”
小黑点越来越大,当蓝禾儿从“铁旗”上下来的时候,一辆北京吉普已经拐过了“红岩”,敏捷地朝铁舰山跑来。
刘副连长回来了。
不过他没有受到照惯例应当受到的欢迎,战士们把更多的热情奉献给了同车而来的莎仁格日勒。当她窈窕的身子从车门里探出来的时候,战士们的眼前都倏地亮了一下,他们看到一片绛红色的彩霞落在了青灰色的戈壁上。
“哦!莎仁格日勒!”
“哦!月亮!”
“哦,嫂子!”
战士们呼喊着,嬉戏着,涌过去,一下子围住了身穿绛紫色长袍的莎仁格日勒。她的脸涨红了,成了熟透的大苹果。
“多美好!蓝天属于她,阳光属于她,铁舰山观察哨战士们的心属于她!”刘清涧看着战士们簇拥着她向活动室走去的时候,脑子里不禁涌出了黎凡为她写下的那些诗句。是的,她爱穿国防绿的战士,所以她获得了战士们的心;她拥抱着国境线南边这一片广袤的戈壁,所以她获得了这里的蓝天和阳光。想着,刘清涧欣慰地笑了。
“副连长,会开完了?”蓝禾儿走过来招呼。
“开完了。我到红树口看了看老班长,顺便把莎仁格日勒大嫂拉来了,咱们具体研究一下军民共建的计划,她再跟车回去。”刘清涧说。他目送着战士们拥着莎仁格日勒走进了活动室,心里浮上了无限甜蜜的感情。
只要能在戈壁边陲扎下根来,不分民族,不分性别,不分彼此,总能心心相印。狂风、飞雪、烈日、寂寞的白天和漫长的黑夜,以及压在肩头的沉重的责任,是这些心与心之间最牢靠的粘合剂。
一阵开心的笑声从活动室里飞出来,感染了太阳,太阳从浓重的云层里探出了脸。刘清涧扬起眼睛看了看天,看到了几股飞瀑似的金色光束从云的罅隙间直泻下来,于是,天和地都具有了诱人的立体感,辽阔而深远。
刘清涧觉着这似晴非晴的景色很美,只有在这无遮无拦的大戈壁上,才有这样无拘无束的太阳的光柱。
“走吧,进屋吧!”蓝禾儿接过他的挎包说。
“走吧。”刘清涧把眼睛从很美的景致上收回来,挪动了脚步。
“刘副连长,这个大提包?”吉普车司机指着车屁股问。
“哦,给我。”刘清涧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踅回身拿起了提包。在这一瞬间,蓝禾儿发现刘清涧的脸上倏地蒙上了一层愠色。他感到奇怪,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触动了这个处事待人比自己随和十倍的哨长的心绪。决不是感觉上的错觉,你看那抿紧的嘴唇,唇角那两道生硬的深纹,以及眼睛里强压着的风暴所形成的涌流,都告诉你,一定是什么东西激怒了他。
这在刘清涧是少有的。
蓝禾儿纳着闷,和刘清涧一起走进了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一阵说笑声从走廊那边的活动室里传过来。刘清涧站着,习惯地巡视一下洁白的四壁和有条不紊的床上地下,顺手将提包放在一只方凳上。
那个世界上使用效率最高的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正在冷静地介绍着未来的战争:
……美苏拼命发展洲际弹道导弹和核潜艇发射的导弹等战略进攻武器,均试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闪电战,在第一次打击中击退对方。为了达到制约对方的目的,他们又开始研究对付进攻性武器的高能激光、粒子束、微波等定向能武器和反卫星卫星,反弹道导弹等,想通过种种手段把对方的各种进攻性战略武器在落到自己的国土前就消灭掉。里根的“积极防御战略设想”就是在这一思想下产生的……
刘清涧被那些熟悉的术语吸引了短暂的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他暂时离开了边境线上的这所小房子,回到了军校那座垂着绿窗帘的专修室,那侃侃的讲述就是从微胖的高主任的口里发出的。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提包上。
“冷春呢?”他问。
“在活动室里吧。”蓝禾儿说,“找他吗?”
“嗯,我去。”刘清涧说着走出了屋子。
蓝禾儿看着刘清涧留下的那只提包,忽然领悟到了一点什么似的。“莫非--”他的心不禁跳动了一下。
刘清涧和冷春前后脚进了屋子。
“那是你的。”刘清涧指指提包,不动声色地说。
“我的?”冷春疑惑地问,走过去摸摸提包,“谁托你带给我的?”
“一个姑娘。”
“呵?”冷春用极小的声音惊叫了一声,脸倏地变色了,先是煞白,继而绯红。一双手绞着提包上的提手。怔愣中,他感觉到一对冰冷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他勉强抬起头。
“副连长,”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见到她了?”
“废话!”
“在哪儿?”
“火车站上。”
“她……走了?”
“走了。”刘清涧阴沉着脸说,“要我说说情况吗?听着!她瞒着自己的哥哥,买了车票,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来找她在戈壁滩上的边防军。她不顾艰难,不顾羞怯,不顾人们的指指划划和冷言冷语,踏上了这块对她来说是那样陌生的土地。可是没吃一顿饭,她就被人轰走了,千里迢迢,千里迢迢呵!我惭愧,没能留住她。”刘清涧激动地说着,在地上走着。最后他在冷春跟前站住,用冒火的目光逼视着他。“难道那个姑娘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你送这个破提包?就是为了给你送这些核桃枣儿?送这些柿饼毛粟子?你,你凭什么把人家打发回去?”
“我说,我说最近工作忙……”冷春嗫嚅着。
“忙?我说这儿就你革命!”刘清涧冷笑着说,“铁舰山忙得接待不了一个姑娘!”
“……”冷春慢慢抬起头来,当他羞怯的目光和那冰冷的目光相遇时,又立即垂下了头,就象晨霜在红日下消融一样迅疾。
“你是害怕什么吧?”刘清涧刻薄地问。
“刘副连长……”冷春窘迫地看刘清涧一眼,说不出话来。
“懦……我真想骂你一句难听的!”刘清涧说着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真不知道,那个姑娘为什么看中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