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没意思,没意思!”罗长贵摇着头说。
“下一个该谁了?来个有意思的!”黎凡看着大家问。
冷春站起来,要往外走,被黎凡一把拉住:“别溜,别溜!”
“我解个手。”
“再憋憋!”他把冷春按着坐下,说,“现在该你们哥儿俩了,念了就走,好戏在你这儿哪!”
“我……”冷春臊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好好好,我来念!”冷秋一旁站起来说。
“你哥的情书怎么能你念?”罗长贵说。
“什么情书!是我爹给我们俩来的,信皮上写着我哥的名字。”
“咦,我怎么记得是两封信呢?”黎凡回忆着说。
“就一封……你记错了。”冷春木讷地说。
“好好好,也行!”黎凡把手一挥说。
冷秋抖开信纸,念起来:
“春儿、秋儿:见字如面。吾儿戍边,远在塞上,虽置身白草黄沙之地,然报党效国之志不敢稍有懈怠,父深感欣慰。感半生坎坷,如牛负重,皓首之年,重荷卸尽,吾儿得以先后从军,效命于边庭禁地,合家犹得殊荣,虽倾血抛命,也难表丹心一点……”
“真是一片丹心!”黎凡击掌叹道。
“下边就算了吧?说的是家里的琐事。”冷秋微红着脸问。
“算了算了!之乎者也,疙里疙瘩的,太难懂了!”罗长贵说。
黎凡在他肩上拍一巴掌,说:“就你小子咋呼地欢,该你了!”
“对对!你念你念!”冷春冷秋一起起哄。
郝黑子从衬衣上抬起头,悄悄笑了笑。
罗长贵用手搓着脖子,尴尬地说:“我就免了吧!”
“不行不行!”冷秋坚决反对,“看他那样儿,准是对上象了!”
“去你的,我的对象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的肚子里养着呢。”
“那你为啥不敢念信?”冷春问。
“不好意思。”罗长贵涨红脸说,“信是我妈写的。”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黎凡问,“人家爹的信能念,你妈的就不能念?”
“嗐!不一样!”罗长贵为难地说。
“你看他脸红的那个样儿!骗人!准是情书!”冷秋不饶不让。
“情书个屁!”罗长贵骂着瞥他一眼,把信“啪”地一下摔在桌子上。“看吧,我妈来信要我编瞎话儿,要我提前复员,回去做生意!”
几个战士一下子被震住了,不再说话。
“行了吧?满意了吧?”罗长贵黑虎着脸说,“你们这是逼着我丢脸嘛!”
几个人显得很尴尬。
“你说的是真的?”蓝禾儿一旁严肃地问。
“真的。”罗长贵低下头说。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三年好歹得熬完吧!”
“熬?……”蓝禾儿慢慢拧起了眉头。
“不是熬是什么!”罗长贵沮丧地回答,“想起来,我妈也不容易,一个人撑个门面,弟弟小,帮不上手。”他自言自语地说。
“你现在在当兵!”蓝禾儿忍着火气说。
“不是兵谁在这儿待!”
“知道自己是个兵就好,知道……就好。”蓝禾儿硬是压住了火。
黎凡趁机拿起桌上罗长贵的信,递给他:“既然有隐私,就不便公布了。”
“什么隐私!”罗长贵不服气地说,“就那点儿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已经公布了。”
“好好好!令人钦佩的军人的诚实!”黎凡说,“相信你还有军人的坚毅!我们铁舰山观察哨的历史上,我们边防六连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一个逃兵。”
“不,有过一个!”蓝禾儿严肃地打断了黎凡的话,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在边防上只待了九天的副连长,他忘不了他的名字--张明发。他做过许多次的努力,想把这个名字从自己的脑子里抹掉,却怎么也抹不掉。
“谁?”几个战士同时问。
蓝禾儿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黎凡忽然感到不安起来,由于自己,破坏了这个痛苦的军人少有的良好情绪。为了使他的心绪重新好起来,他大着胆子,向蓝禾儿玩笑着说:“排长,轮到你了,官兵平等,怎么样?把嫂子的信公开公开吧?”
“给,拿去吧!”完全没有料到,蓝禾儿竟然大大方方地从衣兜里掏出信,递给黎凡。
黎凡接过信打开,粗粗看了一眼,便跟大伙儿说:“哼!你们见识见识,这才叫真正的情书。”
“别贫了,体快念吧!”几个人同时喊起来。
“好,我这就念。”他清了清嗓子,念起来:“禾儿,句号。爹能下地了,句号。平(评)上了五好家听(庭)。句号。”念到这儿,黎凡从信纸上抬起头来,朝蓝禾儿看一眼,说:“怪不得一下午都是阴转晴,原来净是喜事儿!”
“什么阴转晴?你不挨骂不自在咋的?”蓝禾儿佯嗔道。
“听着,还有哪。”黎凡跟大家说,又接着念起来,“你好不好,句号。爹和草草想你,句号。巧巧,句号。完了--”他结束时拉了个长音。
“怎么,这就完了?”罗长贵和冷秋瞪大眼睛问。
“不完还咋的!有啥好罗嗦的!”蓝禾儿笑着说,把信从黎凡手中接过来,迭好,装进上衣兜里。
“……爹和草草想你……”黎凡眼睛朝天,故意装出沉思的样子。“嗯,巧妙!巧妙!言犹未尽,余味无穷!”
“鱼味?还虾味呢?”蓝禾儿瞥他一眼。
“依我说,这封信诗和电报的特点兼而有之,完全是海明威的风格。”黎凡评点着。
“海明威?”罗长贵不解地问,“海明威是谁?”
“美国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黎凡解释说,然后故作惊讶地对蓝禾儿说,“排长,你可要珍惜嫂夫人的价值!”
“她的价值--用老镢砸地,用抹布擦锅头!”
蓝禾儿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
正在这时,副连长刘清涧推门走了进来。
“呵!来得正好,副连长,正等着你哪!”罗长贵拉着刘清涧的胳膊说。
“等我干什么?”
“公布情书!”黎凡说,他朝大伙儿挤挤眼睛,“我们的可都公布了,就剩下你了。”
“我哪儿来的什么情书!”刘清涧笑着说。
“你的信是哪儿来的?”
“是……一个同学。”
“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正在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了朱明瑛的一首流行歌曲。刘清涧灵机一动,忙指着收音机说:“快听!朱明瑛!《小城故事》!”
这一着真灵,大家立即安静下来,聚到变得十分清晰的收音机前,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刘清涧走到靠近桌子的自己的床铺边,在床沿上坐下,又从衣袋里把那封信掏出来,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她的银铃般的嗓音在身旁响着:
清涧:
真想你。
现在星期天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我哪儿也懒得去,公园,商店,电影院,都没意思。那些挽手攀肩的情侣使我妒忌,为了躲开他们,只好待在家里织毛衣、砸钢琴。我是第一次学着织毛衣,织得慢极了。
想不到我的一张照片给你的哨所带来了一场风波,给一个战士带来了灾难。怎么说呢?古老的国度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怪事。我心里总有点忐忑不安,为那个倒霉的战士。我赞成你的做法,一定坚持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处理。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我觉得可能事出有因。可是我不明白,那个战士为什么不细细地讲述一遍打架的经过呢?
妈妈情绪好了些,她把你在界碑前照的那张相片放了一张八寸的,挂在她卧室的床前,和你爸爸的挂在一起,好使她经常看到你。我常去看她,我们长谈过两次,你真幸福,你有个多么好的妈妈呵!
那次,我们谈了好久,谈完之后,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知道,她又想起了你的父亲--对于他,她一次也没跟我说过,她从来不谈他。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天暗下来了,快黑天了,她才严肃地问我:
“雪雁,你懂得军人的妻子吗?”
“我想,我懂。”我说。
“她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妈妈说。
“她也能得到常人无法得到的。”我说。
“有时,她会感到很孤独,很痛苦。”妈妈说。
“但更多的时候会感到很幸福。很自豪。”我说。
“是的……她很幸福。”妈妈喃喃地说着,望着床头的两张照片。暮色中,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我禁不住紧紧地搂住了这位好妈妈,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斑白的鬓发上……
刘清涧把头从信纸上抬了起来,轻轻合上了酸涩的眼睛。
“排长!快听!”黎凡忽然大声喊了一声,“你最喜欢的!”
蓝禾儿抬起头,在那又变得模糊不清的声音里辨听着,慢慢地,一种少见的柔情溶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浮上了深沉的笑意。
刘清涧也听清了那只歌儿,《十五的月亮》,呵!铁舰山观察哨全体官兵之歌。
蓝禾儿的头随着那深情的旋律轻轻地摆动着。刘清涧从这个有着十年军龄的老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只有军人才有的深藏在心底的爱的巨大涌流。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当歌曲进行到第二段的时候,蓝禾儿用那种未经过训练的干涩的嗓音忘情地唱起来,接着黎凡、郝黑子、冷春、冷秋和罗长贵也跟着唱起来。
刘清涧也在唱,他感到嗓子有些梗塞。
呵!此刻,你们听到了吗?雪雁,巧巧,还有长眠在陕北高原上的秀秀!听到了吗?你们--父亲,母亲,以及所有的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亲人?
一曲大兵的不太和谐的合唱在边境的夜空中回荡,有些苍凉,有些悲壮!
班长韩五一没有加入这悲壮的合唱,也没有听到这深情的歌声。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哨塔上,一丝不苟地伏在潜望镜前搜索。他的眼前,是月光下的戈壁,是在夜里显得幽暗的界山。
他肩上的枪筒映出一点月光。
国境线上,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