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好了我给他端去。”刘清涧说。
“你试试看。”
刘清涧往外走的时候,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对冷春说:“干脆!蒸一大盆,都吃。”
冷春的担心并不多余。果然,吃早饭的时候,蓝禾儿一端起盛着蛋羹的碗,就甩挑剔的眼光朝战士们的碗里搜寻了一遍,看到所有的碗里盛的都是蛋羹,微徽蹙了蹙眉,朝负责做饭的冷春瞪了一眼,拉长脸说,“当兵的,还是月婆子?吃这稀不拉叽的。”
冷春嘴唇动了动,想争辩,被刘清涧使个眼色挡住了。他笑着说。“换个花样儿,调剂调剂嘛。”
蓝禾儿不说话了,低头刨了两口蛋羹,又抬起了头,朝大伙看一眼说:“以后再吃这,甭给我盛,我闻不了鸡屎味儿!”
刘清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吃罢饭,蓝禾儿闷闷地吸完两支烟,从自己的铺底下抽出一个木头箱子,翻出钳子、扳手、铁丝电线什么的,然后把这些东西装进挎包里,背在了肩上。
“老蓝,星期天也不歇歇?”刘清涧小心翼翼地问。
“骨头都歇软了。”蓝禾儿说。
“不死心,还要捣鼓?”
“再试试看。”
“我说算了,等外边的人来修吧,你就别白费牛劲。”
“没关系,我总干白费劲的活儿。”蓝禾儿淡淡地说。
“……”刘清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蓝禾儿朝刘清涧苦涩地笑笑,走出了宿舍。
刘清涧觉着自己的脸在一点点涨红,他听出了蓝禾儿话中透出的讥讽和挑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明白,蓝禾儿为什么总在有意拉大他们之间的距离,而自己为什么却一直在心甘情愿地俯就着他。刘清涧不是没有脾气,他担心着这平静不能持久。
“老蓝,你太沉重了!”他曾说过。他试探着,希望沟通他们之间感情的线路。
“对了,我活得本来就不轻松!”又掷过来一块冰和冰一样的冷笑。
如果放在两年多以前,刘清涧会敲打他,挖苦他--“你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蚕!”--他会这样跟他喊。可是现在,他不能,也不敢,他知道那会酿出一场发泄的风暴。他努力避免着。
蓝禾儿已经走到铁旗下边。他仰起头朝上边看了一阵,然后紧紧腰带,踩着焊在铁杆子上的脚镫朝高高的杆顶攀去。黑妞儿跑过来,绕着铁旗转了两圈儿,把前爪扒在铁杆上,向自己的主人讨好地叫了几声。
屋子里,罗长贵已经拉开了牌桌,从现在到午饭前,能有一番好杀。千篇一律的生活,星期天千篇一律的消遣!
罗长贵把两副扑克牌搅在一起,用熟练的动作“刷刷刷”地洗起来。
“来呵!学习五十四号文件了!先来的有位儿!后来的没份儿!”罗长贵象小贩那样扯长声音吆喝着,招兵买马。
“你小子,咋呼什么!怕生疏了行当怎么的?”黎凡从稿纸上抬起头,不满地奚落道。
“你可别这么说,我做买卖那阵儿,还真没吆喝过。”罗长贵不无得意地说,“干什么的吆喝?你懂吗?钻胡同的小贩儿,卖烤白薯的,卖老鼠药的,再不就是收墨水瓶废报纸破铜烂铁的。不瞒您说,姓罗的是开门面的,不动腿儿,只动嘴儿……”
“穷烧!”
“烧是烧,却不穷!”罗长贵越发得意,“一天不赚三五张大团结不算发市。”
已经坐在牌桌旁的冷秋不由吐出了舌头,“哟,那么多?”
罗长贵用鼻子“哼哼”笑了两声。
“钱串子!”黎凡笑着骂他。
“嘛?钱串子?”罗长贵认真起来,瞪眼看着黎凡说:“钱串子不来当兵!”
“说得好!”刘清涧说一声,笑起来。
大家也一阵嬉笑。
“黎凡,甭用功了,三缺一,就差你了!”韩五一招呼道。
黎凡摇摇头,指着摊在面前的稿纸说:“今天我不玩,有事。”
“写信?”
“不,写诗。”黎凡赌气似地说,看着他。
“……”韩五一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听出来黎凡的语气很冲,他知道这是对着自己来的,过去他随着蓝排长说过他的那些诗。
在嗞拉嗞拉的杂音中,收音机在介绍苏东坡的《喜雨亭记》,那嗞拉嗞拉的杂音真象是淅淅沥沥的雨脚。
嘿!星期天!边防军的星期天!
“来,我凑一个!”刘清涧放下手中正在拟制的观察哨创优规划,走过来,在桌子旁坐下,回过头去对正在搜肠刮肚的黎凡说,“希望大作早日同世!”
“苦在知音难觅。”黎凡话中有话地说。
“太悲观了!”刘清涧笑道,“军人的诗军人都能理解。”
“不一定,不一定。”黎凡摇着头说,向窗外扒在铁旗上的蓝禾儿看了一眼。
“好了好了!开牌吧!”罗长贵不耐烦地喊着,同时瞟了黎凡一眼,说,“什么诗不诗的,乱七八糟!‘呵--哦--’”他拿腔做调地学着朗诵的口气,说,“看那痛苦样儿,恨不能抹脖子上吊,自寻烦恼,自作自受!哪有甩老K痛快!副连长,玩什么?拱猪?赶羊?还是吹牛皮?”
“随便。”刘清涧笑道,“我技术不行,随便玩哪样,都得戴帽子。”
“干脆还是来咱边防上的老打法,打路子!”罗长贵拍一下牌说。
“好,就打路子!”
于是几只手同时在牌摞上熟练地摸起来。
勾儿!
圈儿!
老K!
大鬼!……
在戈壁滩上待上三年,经过一百五十六个星期天,我们的边防战士个个都是第一流的打扑克高手,不论是拱猪,赶羊,不论是吹牛,垮台,不论是两副牌合起来打,还是四副牌掺起来甩,都会无敌于天下。
蓝禾儿站在铁杆顶上,专心地调整着风叶和尾翼的角度。由于发电机停转了一年多,有几处已经锈死,他用钢锉费力地锉磨着。
“真成了废物!”他愤愤地想着,用小锤在一扇锈死的风叶板上轻轻敲击了几下,震下几小片暗红色的铁锈,他抓住那扇风叶用力摇摇,依然纹丝不动。
“妈的!”他小声骂了一句,又用小锤敲打起来。
“当,当--”“当,当--”
脆亮的钢音撞在铁舰山的岩壁上,发出清晰的回音。他蹙眉拧目,在这脆亮的声音伴奏下,专注地工作。
这几天,他又仔细地查看了这架风力发电机的图纸和使用说明,现在,他是第四次爬上去碰运气。是的,凭他入伍头一年在特务连学到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电工知识,接个电灯拉个电线还差不多,对付这么庞杂的机器(在他看来)只能靠碰运气。今天也许还是劳而无功,也许还要猴儿爬竿似的爬上十次八次,但是只要还没有离开这里,就还重爬。“咱们摽上了!”每次走到“铁旗”下,他都默默地这样说。现在反正有的是时间,在转业通知下来之前漫长的等待中,他是闲人,不用查哨,不用组织学习和训练,不用填写观察日志,不用向上边汇报什么,不用绞尽脑汁去揣摸每一个战士的心思,只剩下了吃和睡,繁忙的人生在这儿发生了故障。蓝禾儿觉得,对付这个庞然大物,成了自己军人生涯中最后几天里唯一可做的工作。
“哈!蓝排长爱上了这个铁家伙!”黎凡这样笑过他。
“亲呀,爱呀,你这瞎熊,尽是让人恶心的词儿!”他骂。
爱吗?屁!
只有蓝禾儿心里清楚,是一种无名的憎恶之感驱使着他进行这项力不从心的工作。
是的,他憎恶它,憎恶人们称做“铁旗”的这个家伙!只在蓝天上留下一个巍然的身姿,只在地上留下一片黑色的阴影,只是一个标志,只是一堆废铁,此外,什么也不是,不能发电的发电机还叫什么发电机!
和“铁旗”一起到乌兰哈达来安家的另外三架风力发电机如今依然在平头山、伊木图、苦泉子三个观察哨的上空高傲地旋转着。那三张巨大的风叶搧起来,真象一个大陀螺。黎凡说它象开在空中的荷花,哼!哪点儿象?就是一个悠悠转动的大陀螺。陀螺转着,通过黑胶皮的电线,把它释放的能量传送到哨所里,于是,哨所的夜晚不再昏暗。在明亮的电灯下甩老K,不用惦着续蜡烛,不用惦着烧着牌,不用惦着准的胳膊遮住了摇曳的灯光。嗐!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铁旗”曾经那样旋转过。不过好景不长,一场大风,就把它毁掉了。一扇风叶被风折断后,摔在沟下老营房的房顶上,好长时间撂在那里,象失事的飞机翅膀的残骸。另外两扇风叶无精打彩地吊在铁杆上,再也不转动,起风的日子,它只能无可奈何地晃动两下,发出“铮铮”的幽怨的低鸣,象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向风使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其实,它老什么!说明书上明明写着它的使用寿命最少十年,它才用了一年,才刚刚发电。讽刺!这么不经摔打,这么不经使唤,这样短就结束了它的生命。
而另外三架,依然昼夜不停地转着,生命正处于璀璨夺目的时期。
春天,边境上来了一个勘察队,蓝禾儿带着两个战士带路看地形。勘察队的同志远远地看见了高悬在哨所前边的这个铁家伙,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风力发电机。”冷春说。
“现在是‘铁旗’!”黎凡笑着说。
“‘铁旗’?”勘察队的同志感到莫名其妙。
“是一架风力发电机。”蓝禾儿排长一旁补充说,“坏了。”
“用了不少年吧?”
“不,时间不长。”
“没修么?”
“没地方修。”
“其他哨所也有吗?”
“还有三架。”
“它们怎么样?”
“它们都还在发电。”
这样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忽然攫住了他,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发热。大概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对这个“铁旗”产生了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憎恨,他怕外面来的生人问到它,他怕听到风吹叶片发出的“铮铮”的细碎的响声,他讨厌这已经没有任何功能的废物和它留在地上的巨大的影子。
他后悔没有早些扳倒它,把它送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去,它可以回炉,重新锻造,获得新的价值。他后悔,那么长的时间,他只是厌恶它,憎恨它,却没有想到彻底除掉它。
他产生需要立即把它从眼前除掉的强烈动机,离现在仅仅两个月。接到转业决定的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那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压得很低,好象随时都会坠落。他在宿舍前的平地上踱着,抽着烟。刮来一股风,伙房外边的柴草堆上呼啦呼啦响了一阵子。风过之后,那种讨厌的“铮铮”声从头顶上灌进了他的耳朵。他抬起头,立即看见了“铁旗”它的两个残留的叶片遮去了星空的一大片,在湛蓝的天幕上留下两个极规则的扇形。
它微徽颤动着,唱着它的歌,哭一样的歌。
“废物!”他骂着。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憎恶它讨厌它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是什么。
蓝禾儿从“铁旗”身上看到的是自己。
从风力发电机变成“铁旗”的那天起,他大概就有了这种潜意识。他讨厌无用的“铁旗”,是担心自己变成军营里多余的人;他不提它,不看它,不听它的声音,是想躲避无法躲避的命运的安排。
然而,“铁旗”却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让他不断地去思索,去担忧,去幻想,去痛苦,因此他恨它。
现在,“铁旗”终于成了他的影子。
蓝禾儿不能容忍这个耻辱的标记。
“副连长,把‘铁旗’拆掉吧!”他对新任哨长刘清涧说。
“为什么?”刘清涧不解地问。
“它没用了。”
“做铁舰山的旗帜也好。戈壁滩上,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刘清涧说。
他后悔,谁让你在能行使权力的时候没有行使,那时候,拆除它是不很困难的,给连里打个招呼就行。可是现在不行了,刘清涧是铁舰山哨所的指挥官,而你蓝禾儿只是暂时羁留于军营的客人。
客随主便,那就随吧。实际上,他正在痛苦地习惯着眼前的现实,一切都在慢慢地变着:黎凡连同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长吁短叹为新哨长所赏识与赞许,冷春连同那个姑娘的接连不断的来信在新哨长的关注下显得光彩起来,还有对郝黑子的无端迁就……他蓝禾儿不只是被刘清涧所替代,而是在被他悄悄地否定着。
“反正时间不长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说。他清楚,他们都在忍着。
但是,对于头顶的这个庞大的铁家伙,他却怎么也不能容忍。它是蓝禾儿排长担任哨长时留下来的废物!它将这样告诉在以后的年代里陆续聚集在铁杆下的战士。他不能带着这种耻辱离开铁舰山,他是个有着十年军龄的军人,他是个已到而立之年的汉子,既然扳不倒这耻辱的标记,那就恢复他灿烂的名誉。
太阳慢慢升高了。蜃气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腾,变幻成树林、高楼、水塔和神秘的喇嘛庙。稍近些,是一片白汪汪的海子,海子中心的小岛上,栖息着一大群长脚鹭鸶。一条小船儿过来了,在海子里飞快地走着,终于靠近了湖心岛,船和岛合在一起,形成一条狭长的黑线。
“快看,有水哩!”他忽然听到了她的惊喜的声音。她那次来队的第二天,那个地方也出现了和这一模一样的海子。
“不是水,是蜃气。”他告诉她。
“真是水就好了,从东往西流就好了,我给你漂老家的花儿来。”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巧巧,你真好!”他说,搂住了她。
她从他的怀里把脸扬起来,认真地说:“禾儿,我求你件事。”
“啥事?”
“教我几个字,我想自己给你写信哩。”她说,“不求人了,求人难看,写出来又不对自己的心思。”
“你住的时间短,学不了多少字。”
“少学点,学点用得着的。能给你写几个字,让你放心就行了。”她红着脸说,把身子倚在他的臂弯里。
住了半个月,她走了。又过了半个月,他收到了她亲笔写的第一封信:
禾儿。爹好。草草好。我也好。桃花开了。给你。巧巧。
到现在,他一共收到了她的二十四封信,二十四朵花。原来他打算攒到一百封信、一百朵花的时候再回赠给她,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一股旋风吹过“铁旗”,又旋转着走去,叶片“铮铮”地震响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