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团员莎仁格日勒真的走了,跟着那个复员战士一起走了。她是笑着走的,几乎每个人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幸福的火花……
诗人黎凡不止一次地从老兵和干部的口中听说了这个动人的故事,他不止一次地被深深感动了。一想到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有那样一位姑娘,狰狞可怖的戈壁在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色彩和感情。
乌兰哈达走来了;
美丽的莎仁格日勒;
战士的边陲有了;
一支深情的歌……
黎凡坐在离哨所不远的一个小丘上低吟着,望着渐渐西斜的月亮。
莎仁格日勒的歌黎凡一次也没听过。他遗憾,他来得太晚了。他见到她,是在去年冬天一次暴风雪之后的一个晚上,那个活泼可爱的莎仁格日勒姑娘已经消失了,迎接他的是洁白的雪地上的一尊沉重的雕像,雕像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坟堆。
严冬的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黎凡和班长韩五一也默默地站着,他们是奉命来帮助她照看驼群的,他的丈夫被汽车拉去治伤了。
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好久。
“莎仁大嫂,回屋吧!”他和班长对她说。
莎仁格日勒没有挪动,一直凝视着出去的方向。好久,她才喃喃着说:“呵!这雪,多冷……”
“到屋里暖和暖和吧!”
“不,我在这儿……等他。”
“治好了伤,他会回来的。”他们劝她。
“是的,他会回来的。”她说。在雪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庄重。“他知道,有三峰母驼要下羔,呵!快了……”
“连里领导请你去住几天,这里有我们,什么都会办好的。”黎凡说。
莎仁格日勒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不,走吧,你们都走吧,他说过,不要麻烦你们,你们那儿很重要。”
“不,我们陪陪你。”黎凡用颤抖的声音说。
“最可怕的已经过去了,你们走吧。”莎仁格日勒固执地说。
驼圈那边传来了几声母驼的叫声,莎仁格日勒挪动了脚步,朝驼圈走去,雪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那样圣洁。
那样寒冷的冬夜,那样圣洁的雕像,那样沉重的眼睛,黎凡看见了一个骤然成熟的人生。一周后,当他披着清冷的月光回到连队的时候,带回了一首颂诗的朦胧的构想,带回了一丝既痛苦又温暖的思恋。从那以后,不论是红日喷薄的早晨,还是寒风侵衣的黑夜,也不论是在哨位上,还是在巡逻途中,还是在百无聊赖的消磨中,他都隐隐地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冲动。特别是在月光如水的夜里,承受着月光轻盈地抚摸,他便会温存地想到方圆几百公里以内那唯一的女性。
哦!莎仁格日勒;
你这银亮的月光;
明亮,温柔,圣洁;
……
黎凡缓步踱着。
哨所的门轻轻响了一下。黎凡看见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从那高瘦单薄的身影儿辨出了那是蓝排长。
蓝排长站在院子当中,抬起了头。
哦,他也在看月亮吗?
“莎仁格日勒?这不是刘才才的老婆吗?”蓝排长用手点着桌子上他的诗稿,脸色阴沉地问。
“是的。”黎凡说。“也是月光。”
“温柔地吻着……”蓝排长不屑地念着,抬起头,朝他冷笑道,“还吻呢?吻不就是亲嘴吗?一个新兵蛋子,肚子里花花还真不少!”
“排长……”黎凡憋红了脸急于争辩。
“还有啥痛苦呀,忧伤呀!”蓝排长黑着脸,拿起黎凡的诗稿“嘶嘶”扯成了碎条,说,“行了!痛苦和忧伤都完了。当兵的,要写就正正经经地写,写《迎着太阳去上哨》,写《骑着骆驼去巡逻》,你听听人家是咋写的,‘钢铁的边防钢铁的营’啦,‘我是国门锁一把’啦,念起来,唱起来,听起来,都是铿铿锵锵的,你这可好……”
黎凡看着地上被撕碎的诗稿,没有说活,排长的道理似乎无言可驳。他是个刚入伍的新兵,什么都还陌生,在这严峻的边防生活中,也许需要更多的钢铁的韵律。他在自己的心底,狠心地埋葬了那片诱人的月光。
现在看来,那片月光其实只是被云彩暂时遮住了。今夜,它又唤醒了诗人的缪斯。
月光下,蓝排长的影子在屋前的空地上移来移去。一星香烟的微光陪伴着他,象一点忠实的萤火。
月亮已经落在远山的顶上了,晨光熹微,正在调进溶溶的月色。
蓝采儿排长走到“铁旗”下,仰头朝上仔细地端详了半天,然后扒着铁杆,踩着杆上的脚镫,朝杆顶爬去。他在杆顶待了一会儿,又爬下来,坐在铁杆旁的围墙上,望着头顶巨大的风叶,愣怔着,那一星萤火般的微光凝固在黎明前的灰幕中。
“他还要爬多少次呢?”黎凡想,“一个倔汉子!”
微明的曙色象无声的潮在奔流。平阔的戈壁滩无遮无拦,曙色的潮从遥远的东方铺来,不大工夫就洇透了这个灰色世界的所有角落。
曙色吃力地透过挂着深紫色窗幔的玻璃窗,映到铁舰山观察哨的宿舍里,失去了它的本来的光亮,屋里依然很黑很暗。然而,象已经过去的无数个早晨一样,总有人会感觉到这依稀的微光,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靠眼睛,靠皮肤,靠神经,靠军人的第六感官,然面却都准确无误。谁在黑暗中轻轻说一声“起床了!”于是,就有了一阵悉悉率率的掀被穿衣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秒钟里,靠近窗户的冷秋和郝黑子不约而同地拉开沉重的窗幔,迎进一天里的第一缕光线;也几乎是在同一秒钟里,罗长贵趿鞋下地,迫不及待地拧开半导体收音机,让憋屈了一夜的哨所充满干扰波尖利而含混的嘶叫和姑娘们的被歪曲了的歌声。于是,边陲上的绿色小溪潺湲涌动了。
副连长刘清涧坐起来,没有立即穿衣服。他攥紧了两只拳头,把在夜里聚集起来的力气慢慢运到胳膊上,然后把肘使劲弯曲过来,于是,在他的粗壮的略膊上,高高地隆起了两块肌腱分明的肱二头肌。他自我欣赏似地看了看,然后再把两臂伸平,再收回来。
“一下,两下,三下……”他在心里数着。数到十下,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象是在卸除无法排泄掉的那些过于旺盛的精血。
“今天是八月……农历……星期日……”在一片喧嚣声中,女播音员竭尽全力把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送到遥远的边陲。
星期天?!
星期天不星期天跟我们这些边防军有什么关系!没有电影,没有舞会,没有朋友来访,没有小溪边的野餐,没有华灯下的幽会,甚至没有一片绿荫、一枝鲜花寄托向往与憧憬……观察哨的星期天不比不是星期天的那些日子更轻松一点,就象那些日子并不比星期天更紧张繁忙一样。
这条在戈壁滩上默默流淌的绿色小溪永远是那么迂迂缓缓,那么不紧不慢,甚至是那么懒懒散散。
没办法,紧张不起来,冲动不起来,昂奋不起来。他们羡慕老山前线的参战部队,羡慕有正规训练的野战军。哦,那些令人眼热的士兵,流血流得值得,流汗流得痛快。星期天,是他们显赫的人生中的甜蜜的小憩,是心灵和精神的重新调整。而这里的军人生活和这里的环境一样单调,永远是那样一种简单的节奏。上哨,下哨,两小时一班;吃饭,做饭,一日三餐,做了吃,吃了做。星期天也一样,既少不了川流不息的上哨下哨,也少不了川流不息的吃饭做饭。而这做饭真正讨厌,每天要投入观察哨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兵力和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时间,以至无法进行正规的学习和训练。这里没有星期天,只有今天。今天也只是昨天的复演。戈壁滩上的边防军哟,把充满色彩和音响的星期天密封在过去的记忆里,或者寄托于未来的憧憬中吧!现在,郝黑子正在整理着装,准备去换哨;冷春、黎凡和罗长贵要去炮制早餐了。
不过,这个星期天也给铁舰山观察哨的官兵们带来一点微小的希冀,两周往哨所跑一趟的水车该来了,司机小刘会带来一捆报纸、一摞杂志,兴许还有一封亲人的信。
刘清涧副连长从窗子看出去,看见蓝禾儿坐在铁旗下边的矮墙上抽烟,没有戴帽子,晨风吹拂着他的很长时间没有修理的头发,唇边和两颊挺扎着黑而密的胡茬,显得脸盘越发黑瘦。
刘清涧在前半夜听到了他频频翻身的响声和压抑着的呻吟。
“你怎么了”他问过他。
“没怎么。”蓝禾儿答。
“闹胃病了?”
“不是。”
“你骗我。”
“骗你不是蓝禾儿。”
“我给你倒点儿开水?”
“不用,我不想喝。”
“离天明还早呢!”
“是的,这夜真长。”
客气的冷漠,刘清涧一阵怅然。
刘清涧看着曙光给蓝禾儿的脸上身上涂上了一层油腻腻的发亮的油彩,使他和他身后的背景--那些被长期风化得没有一点棱角的线条平滑的山丘,那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大戈壁溶为一体。那山,那旷野也染上那种亮得发腻的曙色,而透出金属的光泽,显得沉甸甸的。
该上哨的上哨了,该做饭的做饭去了,屋里只剩下韩五一在填写观察哨日志,《红梅》牌收音机莫名其妙地发着暴风骤雨般的呼叫。
刘清涧走出宿舍,来到伙房,冷春正在切咸菜,黎凡淘米准备下锅。
“给蓝排长蒸碗蛋羹吧。”他对冷春说。
“是。”冷春答应了一声,从案板上抬起头,说,“蓝排长近来越吃越少了。”
“嗯,他的胃病又犯了。”
“你让他下去看看嘛。”
“催过,不去。”刘清涧说着,叹了口气,他又关照冷春说:“蛋羹蒸嫩些。”
“嗯,不过他不一定吃。”冷春颇为为难地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又倔又怪,上次蒸的蛋羹还不硬是一勺一勺给大伙儿分了吃,他说这是搞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