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风,太阳不象平时那样红亮,一出地平线就是惨白的。它晃动着,有气无力地把它的惨白的光照在铁舰山上,照在铁舰山周围的小丘上,照在北边和南边开阔的戈壁上。它的热量一时还穿不透夜里凝聚起来的寒冷。风不大,从西边吹来,依然渗人。黑妞儿从低缓的背风的沟底那两间旧营房的墙根儿懒懒地爬起来,又懒懒地走到哨所东边的一个小山丘上,望着东边,看太阳。太阳走得很快,不大一会儿,就离开了地平线,似乎也亮了点,只是还不温暖,好象它的热、它的绚烂的色彩全被东方那遥远的大海、碧绿的山野以及喧嚣的城市吸吮尽净,及至走到这荒僻的边陲,已经疲惫不堪,只剩下一个虚弱的躯壳。
太阳慢慢升高,渗白的光中夹进了一点橙红,温度也在逐渐升高。太阳不慌不忙地循着自己亿万年来走熟了的轨迹,将要在这个漫长的白天,把一个漫长的弧写在天上。晚上,当太阳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坠落以后,皎洁的月亮又会悄悄地从东边爬上来,把它的银白色的光象水一样地泼在这个沉寂的世界上,代替着太阳的位置。它带着女人一样的柔情蜜意,轻抚着深沉的夜,也在天上悄悄地走一条漫长的路。然后,又是太阳,太阳之后,又是月亮……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不停地更替,不停地照耀着白天和夜晚。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上,大概除了缜密的天文台,没有谁能比我们的观察哨更熟悉太阳和月亮,没有谁能比我们的观察哨更熟悉太阳和月亮在每一个季节、每一个时辰、每一分钟走过的路。太阳升沉,月亮起落,观察哨却是永远不倦的,不论白天,也不论是晚上,她一直睁大着警惕的眼睛,与太阳为邻,与月亮为伴,没有太阳月亮的日子,就陪伴着风雪雷电,守护在静静的边境线上。
祖国的眼睛--这样称呼我们的观察哨并不过分。那哨塔上镶着双层玻璃的了望孔,那隐蔽得十分良好的十七倍潜望镜,用不同的角度,对准着十三公里以外的国境线,从来没有懈怠过。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条新增加的汽车辙印,一堆新垒的石头标记,甚至一只在国境线上自由跨越的黄羊,都准确无误地摄进这个忠诚的眼睛里。在铁舰山观察哨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一次观察与判断上的失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无异常情况”或者“情况正常”的观察记录并不能掩盖铁舰山观察哨这个令人瞩目的光荣。
铁舰山上的眼睛是警觉的,是明亮的,是可靠的。
“铁舰山的某一个尚待进一步确定的位置上,有一个鹰眼一样锐利的观察点!”--国境线那边的侦察部门,用他们的侦察手段,得出了这样一个不简单的判断。
“嚯!外军给我们挂奖章了!”“他妈的,我们的腿伸得真长,铁舰山上了外军的光荣榜!”从有关资料上获悉这个消息后,铁舰山的官兵们这样吹嘘着,有点小小的得意。
他们当然要兴奋,当然要得意,如果没有他们这些绿色的年轻人,铁舰山永远只是一座冰冷的山丘,哪儿来的什么鹰眼!观察哨因为他们才具有了眼睛的功能。
一个干部(现在暂时是两个)、一个班(其实只有六个人)战士,就是这个眼睛上缜密的神经。两小时一班哨,不分阴晴,不分昼夜,川流不息地交替着,使这条神经永远处于警觉状态,他们是因这只眼睛的存在而存在。为此,他们在这缺少欢乐、没有色彩与歌声的岗位上默默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此刻,班长韩五一正全神贯注地站在潜望镜前,一只手转动着目镜的旋钮,调整着清晰度,从近到远,从铁舰山下边平坦的戈壁一直到北边那一带横贯东西的黛青色的山地,仔细地看过去。
韩五一是和一天中最初的阳光一起来到观察哨的。早晨的那种飘散着薄雾的空气在高倍数的潜望镜里游动得很快,影响了能见度。但是他还是很准确地找到了所要寻找的目标。他把潜望镜目镜的十字中心对准在那个金字塔状的山头上,他又调了调微调,在那十字的竖线上,渐渐地重迭上了一道很矮的黑线,那是距离哨所最近的,也是在潜望镜里唯一看得见的一座界标,第W号界标。看到W号界标,他的心微微有些激动。当兵四年中,无数次看到它,每次都有这种感觉。他又顺着界标分别向左向右看了看。“呵!一切正常!”然后,他又把镜头推远,越过边境的界山,越过界山另一边也是十分荒凉的戈壁--那儿,已是邻国的土地。他把眼光落在一条高大但不峻峭的山脉上,在那个熟悉额位置,在那个倒三角的豁口里,他找到那个象玻璃碴一样发着光的亮点,现在依然一闪一闪的。这个小亮点是在前年发现的,两年来,没有再消失过。只要是晴天,有太阳,在中午以前都能看见。他和他的战友们判断,那里很可能是对方新增设的一个观察点或者别的类似设施,尽管没有更多的依据。韩五一在那一带停留了几分钟,他又把镜头拉回来,拉回到边界这边来。在W号界标下边不远的平滩上,他发现了两只黄羊,一只站着,一只卧着,站着的那只伸直了脖子,这里那里张望着,卧着的那只在啃一丛灌木,他看不清那灌木是红柳还是梭梭柴。
“无异常情况。”他在心里跟自己说,把眼睛从潜望镜上移开,习惯地伸了伸胳膊,双脚并拢向上跳了两下。他看了看表,在值班记录上写下了“正常”两个字。
他的心情是轻松的。
他感到捂了一夜的哨塔有点闷,转身打开了通向坑道的小门。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刚推开那扇门,冷春带操的声音就由透气孔传了进来。韩五一不由皱了皱眉头,他这才想起,今天自己上早班哨,由和自己同年入伍的老乡冷春带操。
他“砰!”地一声把门拉上了。
“哼,绵不拉踏的,象羊叫!”他想。他刚才的良好心绪被冷春的声音一下子冲得无影无踪了。
冷春的声音,使他又想起了那个娇小的姑娘--他和冷春的同班同学杨小娥。
“没出息!为什么要想到她?”他跟自己说。为了摆脱她,他又重新扒到潜望镜前,又仔细地在那山、那滩、那长得很不景气的沙生灌木丛中睃巡。一切如旧。
娇小的、秀气的杨小娥的脸迭印在目镜的十字线上,越来越清晰。
他又从潜望镜前移开了眼睛,在小小的密闭的哨塔上踱了起来。
两年多,不,已经快三年了,他自以为早已撇掉了她,可是实际上并没有,就象今天一样,她常常在你心绪良好的时候出现在你的眼前,好象是故意来折磨你似的。如果他的周围没有冷春,如果他们不在一起,也许,他会早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