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生活偏偏如此严酷,偏偏他们一起入伍,一起穿上军装,又一起被分配到这个荒僻的哨所,于是,他就不得不忍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他弄不清冷春究竟有什么拿人的地方,以至于使杨小娥那样死心踏她的去爱他。你看她多殷勤,哪一趟水车上来没有她给他的信!这使韩五一受不了,她对自己从来没有那样过,他们谈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一共只来过两封信,就那也不算情书,一封是冷静的谈判,一封是冷酷的摊牌。
他更受不了的是冷春每次接到信后的那种表情。双眉紧锁,凝眸沉思,哼,装什么!为什么不敢痛痛快快高兴?为什么要那样躲躲闪闪、遮遮盖盖呢?是怕还是愧?怕什么?愧什么?
韩五一心绪烦乱,又扒在潜望镜上朝正前方看去,那两只黄羊现在变成了三只,那只依然卧着啃草,另外两只在离它不远的地方跳来跳去,舞蹈嬉戏,也许是在打架。那两只嬉戏的黄羊终于厮扭在一起,顶一阵仗,然后朝西边飞快地追逐而去。一切又象先前那样沉寂、安谧。
“……我们还是应该尽早地结束这一切,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有的只是敬重,并没有那种感情。以前那样。只是处于无奈--为此,我至今不能原谅我的专横的哥哥。你恨我,骂我吧,可是希望你不要错怪冷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他无关。在生活中,他不是个硬汉子,以前的处境把他揉软了,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去要求那本该是属于他的……”
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娇小的、瘦瘦溜溜的、好象总也长不大的姑娘说的话,俨然以冷春保护人的身份跟他说这一切。不是乞求,不是哀告,而是绵里藏针地向他宣布,她是爱冷春的,她要用她单薄的身体去抵挡打在冷春身上的一切风雨。
也许正是从这封信上,韩五一更加感觉到了杨小娥的真正价值。受女人的庇护是温暖的、甜蜜的,女人的庇护是荒野赤地上的一片绿色的浓荫。他为失去这片浓荫而愈感痛苦。
好象要衬托他的不幸似的,冷春却是那么容易地获得了她。
他懊悔,他懊悔自己没有看到这样的结局。那天,你们两个穿上军装从家乡启程的时候,她的目光不是已经明确无误地把什么都说明了么?可你为什么竟没有想到呢?
她是赶来为你送行的,可是眼睛却总是在冷春身上扫来扫去。不知道冷春注意到了没有,也许他没看见。不过最后,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们的脸都红了,都同时低下了头。
那情景,你是看见了的。你为什么没有介意?为什么没有想过那目光里的话?不!你当时似乎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你看了她一眼,她低下了头。然后你朝一旁走去,站得离他远了一点。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你朝一旁走去。不过当时那种意识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你没有理会。
那时候,你是自信的--自小养成的自信。很小的时候,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世代贫农的后代,是个大队书记的儿子的时候,你就对随便什么事情拥有了自信。因为你在政治上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你总是能够在庄稼人的那个范围里,获得一切。
小学、初中以至高中,你都和冷春同学。一个贫农的儿子和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青年之间的差别是悬殊的。当然,这不公正,可是有什么办法,那个疯狂的年代在你头脑里打下的就是那样的烙印。那时候,你看到的是什么呢?
冬天的早晨,冷春第一个走进教室,在同学们到齐之前架炉子生火。
夏天的中午,冷春一个人挑着桶到河里担水,回来顶着日头用洗脸盆泼操场。
永远低着的头。
永远忧郁的眼睛……
对冷春,你有的只是怜悯。是的,如果没有杨小娥,你和他还有可能发展成为友谊。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你就用拳头教训过那个将冷春的书包扔到涝池里的大队会计的儿子。
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与他竞争。
韩五一想着,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哨塔的了望孔前,向外边看了看,太阳又升高了一点,戈壁上的砾石反射出亮的光。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了看表,估计已经下操,推开了那扇小门,站到透气孔前,贪婪地吸了几口外边的新鲜空气,打了两个喷嚏,感到心胸畅通了些。
哨塔与哨所宿舍相连的坑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瘦高的蓝禾儿排长攀上了水泥的扶梯。
“怎么样?”蓝排长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后,稍稍有点气喘地问。
“一切正常!”韩五一双脚一并回答,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蓝禾儿走到潜望镜前,眯起一只眼睛,仔细地观察起来。
自从刘副连长回到硝所后,蓝排长不象以前那样上来得勤了。以前每天他至少要上来三四次,现在隔两三天才上来一次。来了,也只是简单地问一两句,不做什么具体指示,然后就长时间地伏在潜望镜前观察。
望着蓝排长瘦削的背影,韩五一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股酸楚的滋味。
“韩班长是蓝排长的影子!”--他知道,黎凡和其他战士们背后都这样议论他。不管是褒是贬,他都不想计较,这有什么?他愿意做个象蓝排长那样磊磊落落的军人。
可惜他不象他。不,有一点象,他们都有一点相似的痛苦与不幸。好几次,他都隐隐地感到了排长用军人的方式把他的同情传递给他,这使他得到了一点补偿与安慰。
如果和冷春相比,这可能是他仅有的一点脆弱的优势。
随着蓝排长的离去,他的这一点优势也将失去。
“排长!”韩五一叫了一声。
听到韩五一的声音,蓝禾儿从潜望镜前转过了身子。他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排长,我今年想走。”韩五一小声说。
“什么?”蓝禾儿盯着他的眼睛,不相信似地问。
韩五一低下了头。
“走!扯什么淡!”蓝禾儿瞪圆眼睛骂了一句,气咻咻地说,“当兵当腻了,是不是?部队亏你了,是不是?咹?你说!”
“不,不是。”韩五一嗫嚅着,不敢抬头。
“没出息!”蓝禾儿虽然还在骂,但语气显然缓和了一些。“气闷的时候找副连长扯扯。”他说。
“不,不用。”
“为什么?”
韩五一望着蓝排长的眼睛,没有回答。用不着回答,蓝排长心里什么都清楚,在自己与冷春的那层关系上,新任领导并不象他那样向着自己。
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蓝禾儿拍拍韩五一的肩膀,说:“你不是总想着当个志愿兵吗?好好干,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人干出来的!”
韩五一忧虑地摇了摇头。“不指望了。上半年那么好的形势,让郝黑子一架打的,砸了。”他沮丧地说。
蓝禾儿没有吭声,把目光从了望孔看出去,望着莽莽苍苍的旷野。
“现在为什么还不处理?”韩五一不满地说,“该处分就处分,总这样拖着,不死不活的,心里吊着一块石头,真别扭。丢人,也丢个痛痛快快,别让人说咱包着掩着。”
“别急,再等一等。”蓝禾儿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营里已经采纳了副连长的建议,请求军分区重新调查一下再说。”
“哼!纯粹是迁就!”
“不要这样说,调查调查也好嘛。”蓝禾儿说。
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在那块开阔的戈壁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郝黑子一个人躲在烧火间逗黑妞儿玩,刘清涧副连长走到他身后他都不知道。
“黑妞儿!”他一只手拿着一块羊骨头,另一只手拍着黑妞儿的脑袋,说,“再来一次,再接接看!”说着,他把手中的骨头往上一扔,黑妞儿跳起来用嘴去接,没有接着,砸在她的鼻子上,掉到地上。
郝黑子失望地看看那块骨头,又看看黑妞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托腮,望着地上出神。
黑妞儿伸出舌头,在那块骨头上啃着,舔着。
“去!”郝黑子愣一会神后,把黑妞儿从那块骨头上赶开,又用手拿起骨头,对黑妞儿说,“刚才不算,再来一次。你好好接,接着了,我就能留下来,按不着,我就得走。”
黑妞儿朝他摇了摇尾巴。
他象刚才那样,把骨头往上一扔,不等骨头落下来,黑妞儿跳起来一口就叼住了。他高兴地一把搂住狗的脖子,把脸紧贴在狗的脸上。象个孩子似地笑红了脸,一边喃喃地说着:“我的好亲亲哩,我的好亲亲哩,我走不了啦,我不走啦……”
刘清涧的眼圈儿忽然热了一下。他想喊他,跟他说些什么,但是他想了想,又悄悄地走开了。
他走进了宿舍。桌子上的《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象以往任何一天一样,打着唿哨,呜哩哇啦地响着。杂音很大,听不清是在唱,还是在说,罗长贵侧着脑袋,把耳朵紧贴在收音机上仔细地辨听着什么。
黎凡在专心致志地写他的诗,冷春在精心侍弄他的那两盆蒜,冷秋在写信,谁也没有想阻止的意思,战士们对于这种噪音的忍耐性实在惊人。刘清涧被收音机的杂音吵得头疼,他想让罗长贵把它关掉,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
“还是留着这个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吧。”他跟自己说,望着这个世界上利用效率最高的半导体收音机,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郝黑子悄没声儿地进屋了,他显得有点兴奋,用探询的目光端详了刘清涧一眼,从枪架上拿起自己的枪,出去换哨了。
刘清涧看着他走出屋子,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到桌子的玻璃板上。他立即看到了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刺目的白纸片。
那是一张反面朝上的照片。
刘清涧的心不禁颤栗了一下。
它就是郝黑子打架的起因。蓝禾儿排长把它反面压在玻璃板下,是把它看成是一种耻辱,看成一种无声的提醒和警告。
哦,一条悖谬的座右铭!
他想起了前不久由于郝黑子的事他们之间发生的那次争执。
“那怎么行!分区刘司令说了话的,不处理怎么行!送回去算了!”刘清涧刚提出自己的想法,蓝禾儿就把脸沉了下来。
“那也许只是首长一时气头上的话。”刘清涧解释说。
“通报呢?通报也是气头上的?”蓝禾儿不悦地问。
“我觉着郝黑子打架的原因还没完全弄清楚,不能稀里糊涂把他送回去。”刘清涧耐心地说,“郝黑子包袱很重。”
“这我知道,他不想走,他不想回去。”
“他跟我说,他提前复员回去,没脸见他妹妹。”
“什么?”蓝禾儿愣了一下,看着刘清涧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没脸回去见他妹妹。”刘清涧说,“看来他对妹妹的感情很深。”
“听他瞎说。”蓝禾儿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是瞎说?”刘清涧不解地问。
“他没有妹妹。”
“怎么会……”
“他是个孤儿。”
“不,他说他有个妹妹。”
“原先有,后来死了。”蓝禾儿低着头说。
“呵……啥时候死的?”刘清涧一阵愕然。
“他入伍以后,去年秋天。”
“怎么死的?”
“发大水,闹山洪,被窑塌死的。”
这意外的消息把刘清涧一下子弄懵了,郝黑子的不幸更加激起了他对他的同情。看来蓝禾儿对郝黑子的遭遇也很同情,他半天没有说话,脸色显得很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