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两年多……”蓝禾儿一阵愕然。
“我让巧巧写信说给你。她没说?”爹问。
“信上只提你病了,没说是啥病。”
“哦,这女子……”爹沉吟着。
蓝禾儿完全被这两件接踵而来的事情弄懵了,他心乱如麻。
“巧巧不跟你说,是怕你急,分你的心。”爹絮絮叨叨地说,“这女子的心是金子的,你哥他没福气,没福气……”
整整一个下午,蓝禾儿的脑子都是麻木的。
直到掌灯时候,嫂子才扛着老镢,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履走进家门,看见了蓝禾儿,她的困惑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叔,回来了!”漾出一丝笑来。
“哦,回来了,嫂子。”他叫了一声,他觉着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是他的娟美端庄的嫂子吗?这是南塬上那个人梢子巧巧吗?分别四年,四年的风风雨雨剥蚀着她,给她留下了什么呢?微微佝偻着的背,细密的皱纹,凄然的笑。灯光下,他第一次在嫂子的头上发现了几绺刺眼的白发。
他二十四岁。嫂子才二十四岁呀。
夜,沉闷,燥热,象在燠雨。蓝禾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愁绪烦乱,不住地在地上走着,想着。村街那头,又隐隐地响起了热闹的唢呐声和鞭炮声。他的眼前,倏然出现了冬云的影子,她甜甜地看着他笑,他的心正在被她的目光一点点撕碎。
好难熬的夜呵!蓝禾儿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自己带回来的旅行包上。酒!他想到了浇愁的酒。他打开旅行包,拿出一瓶带给父亲的泸州大曲,打开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喝酒。
他哭了吗?他吐了吗?他醉了吗?他不知道。
嫂子惊恐地推门走了进来,从他手里夺下了酒瓶子。“甭这样,甭这样,爹听了难过呢。”她说。她也哭了吗?怎么她的声音发哑?
他好象记得,嫂子拧把热手巾给他擦了,铺好炕扶他睡下。她好象一直到天亮都没有走,一直守着他。他记得在他最难受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承受了一种他从未承受过的抚摸……
哦,嫂子!哦,巧巧!
一个月的假期,蓝禾儿哪里都没去过,他怕看见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嫂子依然默默地忙来忙去,家里的,地里的,给爹煎药搓澡,倒屎倒尿。
一天,蓝禾儿到爹屋里去的时候,无意间隔着门帘听到了爹和嫂子的说话声。
“巧巧,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爹。”
“你要是有个婆多好,有些话当爹的不好说哩。”
“你尽管指教,我听着哩。”
“你守了四年了,先时叫你走,你不肯走。”
“爹,你再甭提这话了,我是蓝家的人,往哪里走!”巧巧哀哀地说,“我走了你咋办?”
“唉,你嫁到蓝家,好象特意受磨难来了,树儿撇下你们娘儿俩走了,我又得了这号病来熬你,想抹脖子也捉不住刀子。”爹的声音喑哑。
“你说哪里的话,你撇得下我们!”嫂子宽慰他说。
“是哩,撇不下,撇不下。”爹依然唏嘘着说,“可是你还年轻,我不能看你一辈子就……”
“也好熬,草草都三岁多了。”
“有一件事我想了好多日子,说出来你甭犯病。”爹语气郑重地说。
嫂子轻轻“嗯”了一声。
“你兄弟当了几年兵,让冬云撇了。你看他回来,连门都不出。”
“兄弟是个要脸面的人。”
“咱家这几年光景狼狈,你兄弟当兵又远在边地,加上我这个病,怕是一时半会儿难得说上一门亲。”
“好女子有的是。”嫂子说,“儿女自有儿女福,爹,你甭愁。”
静默了一会儿,爹说,“当爹的,看着你也心疼,瞅着他也心疼。爹说一句话,你守了四年,也对得住那个没福分的了,你既无心再走,我看你就和禾儿合房了吧……”
“呵!”蓝禾儿心里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他觉着胸膛里正翻滚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里屋传出了嫂子隐忍的抽泣声。
“甭哭,你看这娃。”爹劝说着,“这是循了乡里的老例儿,没人笑话。”
“不,不……兄弟前程远大,我……不能委屈他……”嫂子呜咽着说。
在这一刻,蓝禾儿胸膛里奔涌的那股滚烫的东西使他不能自己。他含着热泪一步跨进门去,对爹和巧巧说:“爹,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愿意。”说着,他转向巧巧,“巧巧,咱俩一搭过吧。”
“不,不……”巧巧只是摇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巧巧了。”
蓝禾儿抓住巧巧的手,动情地说:“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当了几年兵,我知道珍贵什么了。”……
按照爹的意思,在蓝禾儿临走的头天,他和巧巧结婚了。他们的婚礼不能再简单,没请吹唢呐的,没放花鞭,巧巧的一个舅过来了一下,他们喝了酒。
初夜,灯火燎乱,照着两个默然相坐的新人,照着两双泪花闪闪的眼睛,照着两颗滚热滚热的心。
“禾儿!”
“巧巧!”
“你看啥哩?我老了,不好看了。”
“不,你不老,二十四,不老,不老。”
“我有了白头发了。”
“还有变黑的时候呢。巧巧。”
“真的?”巧巧抬起明晃晃的眼睛看着他。
“真的。”他说。在这一瞬间,他找到了先前的巧巧--从她的楚楚动人的善良的眼睛里。呵!眼睛!只有眼睛是岁月夺不走的。现在巧巧的眼睛里,重新闪亮起那种他所熟悉的光彩,是希望,是追求,是爱……
蓝禾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巧巧搂在怀里。巧巧的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留下了这个来自遥远的乌兰哈达戈壁上的大兵的粗暴的狂热的吻印。
巧巧竟象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在这个大兵的怀里,紧贴着他的坚实的胸膛,她的委屈、她的心酸都随着滚烫的泪水流出来。
“哭吧,哭吧。”他说。他没有制止她。他只是用力把她搂得紧紧的。
蓝禾儿记得,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巧巧推醒了他。
“你听!”她说。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哦,淅淅沥沥的雨声!细细碎碎的雨声!
“下了。”他说。
“下了。”她说,“旱的日子长了。”
贫瘠的黄土高原上的雨声,是油,是酒,是酥……
他们静静地听到天明。
“秀秀……”郝黑子在梦中叫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些听不清的话。之后,哨所复归沉寂。均匀的呼吸,细微的鼾声,黑暗笼罩着哨所的梦。
蓝禾儿伸手摸了摸烟盒,已经空了,他顺手把它揉了揉,塞到枕头下边。他看了看窗户,依然黑得浓重。他把两只胳膊垫在头下,睁着眼睛,等着天明。
她呢?现在快起床了吧?她要赶在早饭以前剁猪菜,担水,给爹煎药。家乡要比这里亮得早。
“巧巧,你真苦,我一定让你摆脱掉这些。”他记得,他第二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对她说。
“庄户人,不干这些干啥!”巧巧淡淡地说。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时候,他已经提干。从提干的第一天起,他的心就被一种潜藏的意识拨动了。以后的一段时间,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确,一定要把巧巧从农村带出来。以前当战士,不敢这样想,现在有这个可能了,他敢这样想了。排长到副连长,只一步,这一步不是上珠穆朗玛峰,不是登天,他蓝禾儿不是跨不上去的。
可是,那只是一个做了几年的长梦。
黑暗中,他自嘲地笑了笑。
“啧啧!兰州真大!”蓝禾儿看到了巧巧惊奇得睁大了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兰州。那时候,蓝禾儿升任副连长的报告已经呈报,心满意得的他探亲回来时带上了她和女儿。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巧巧的眼里,都是穿红着绿的人。
“啧啧,哪来这么多的人?”巧巧感慨地问。
“有工厂的,有机关的,有学校的。”蓝禾儿告诉她。
“那些女的呢?也是?”
“也是。”
“看来她们怪消闲的,都穿得这么好,养得那么好,个个都受看哩。”巧巧羡慕地说。
“叫你来你来不?”蓝禾儿笑着问她。
“我?”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来干啥,城里没地种。”
“干别的,来不”他又问。
“不……我干不来。”
“学嘛。”
“我也来不了,不做那梦。”巧巧笑着说。
“不是做梦,快了。”他小声跟她说,使劲捏捏她的手,“巧巧,这是真的。”
巧巧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走路。走到黄河边上,她才又抬起头来,怯怯地问:“禾儿,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真的。”
“我也能住到城里?”
“当然能。”
“爹呢。”
“也接来。”
“真的?”
“真的。”蓝禾儿说,他忽然感到鼻子一阵发酸,抓住巧巧的手说,“这些年,你一直受苦受累,我要让你享几天福,我要让你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巧巧,我说过,你的头发还能黑过来的。”
“能吗?”
“能,心宽了就能。”
泪珠儿在巧巧眼眶里转了转,被她忍下去了。她把手从丈夫手心里抽出来,转过身,扶在桥栏上,望着浑黄的河水……
蓝禾儿觉得嗓子发痒,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胸膛里呼出来劣质烟草的苦味。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不只是那个长梦,自己的军人生涯也要马上结束。他跟自己长叹一声,不禁打了个寒噤。
黎凡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上了自己的铺,躺下睡了。哦,又换了一班哨,他怎么没注意刚才是谁去换的哨。
哨长的单铺咯吱响了一下,黑暗中,蓝禾儿看见刘清涧副连长坐了起来,穿好衣服,下地向屋外走去。“查哨。”蓝禾儿想。
蓝禾儿忽然看见了一星冰冷的光斑在黑暗中闪着,伴着刘清涧走出了屋子。
枪。那是刘清涧别在腰上的手枪。一种难言的滋味蓦地袭上蓝禾儿的心头。他就要离开枪,离开军队,就要脱下穿了十年的国防绿,重新换上老百姓的服装。太严酷了!部队天天喊年轻化,但他不愿和自己联系起来,他不愿正视自己已经超龄这个现实。从他提干的那天起,他就没想过再会脱掉军装。他是把军人做为一种最崇高的男子汉的职业来看待的,即使不晋升,他也愿意从事下去,他愿意在排长这个军官中最低的军阶上干一辈子,一直到光荣退休,一直到死。可是,他似乎没有想过这是不可能的。十亿人口的大国,兵源充足,不需要那样老的胡子排长。
他羡慕那些在任何时侯都能顺利地获得机遇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比他们笨,他们也决不见得比自己聪明。他们成功只是凭借机会,他们会抓住机会,会利用机会。而这样那样的客观因素又在不断地为他们创造着机会,他不下一百次地回想起那个在边防上逃跑了的副连长。久而久之,他对那些幸运儿的羡慕慢慢变成了一种隐秘的敌意。
他认为刘清涧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他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但是他没有利用。他走了,他又回来了,为此,蓝禾儿敬重他。但是,他不愿修补他们之间的友谊。他怕看见刘清涧注视自己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目光含有明显的同情和怜悯,他觉着,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这使他受不了。他是军人,他是男人。他不要同情,他厌恶怜悯,怜悯和同情只能使他更多地想到自己的尴尬。蓝禾儿对刘清涧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蓝禾儿用自尊的盾严密地防守着自己虚弱的心。
他象反刍的骆驼一样,在不眠的夜里,把这一切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从心里倒出来,慢慢嚼着,慢慢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