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端坐着一尊菩萨。
我离开攀枝花到成都采访时,不期遇到了赵忠玉的妻子邹豫征。我想起以前见过的一尊尊观世音的塑像,那五官好似照着邹豫征塑下来的。
当赵忠玉的部下可以充分发展个性,当赵忠玉的妻子则要善其身,洗其心,慈悲为怀,砺炼修行。午夜后赵忠玉回得家来洗完澡进屋,邹豫征问:热水器关了没有?赵忠玉说忘了关了没有。邹豫征走去一看,说果然又没有关。赵忠玉说他今天思想太累了。邹豫征知道他人回了家,神不会同步回家。只好天天等到凌晨他回家,等到给关好煤气热水器,方敢入睡。
只有晚饭后,赵忠玉可能在家看电视新闻,尤其是攀钢电视台的新闻。有时他往沙发上一靠就睡着了。是真睡着还是闭闭眼呢?或许他还听着呢?还是别换台了。邹豫征慈悲为怀地看着累得不行的赵忠玉,陪他这么坐着,坐着。
邹豫征住院了。赵忠玉去看她。怎么样?好一些吧?好一些了。没什么事吧?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就去看看别的病人。
赵忠玉看公司的病号,看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到妻身边。没什么事吧?没事。没事我得走了。
赵忠玉到底是来看她还是借着看她而来看望病号们?她毕竟不是泥头泥脑的菩萨,心里不免黯然。然后又着急,他这样别累垮了。劝他吧,他会讲:这担子压在你身上你也得这么干。说起来,还要他怎么样呢?她煮面条,他说好吃好吃。她煮稀饭,他说他一见稀饭就没命。她菜炒成了,他说咸了下饭。她菜炒淡了,他说淡了可以多吃。孩子稍一挑剔饭菜,他立即说:你们不动手就不要挑剔。
我想起赵忠玉说的:“我是妻子领导下的丈夫负责制。栗素娟则是丈夫领导下的妻子负责制。”
栗素娟说,她丈夫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她和她丈夫,同岁。同年同月生。1976年以前同是车间团支书,又同是老三届初中毕业生。后来都有了读书的机会。丈夫说人活一辈子要干点事,但孩子不能没人照顾。我们两人合做一件事不好,还是你一人上学吧。我读函授,可以不离开家。这以后他又叫她去东北工学院读管理工程学。从1984年到1986年。不,她说。
什么也不再离家读书。她欠他太多。让她当一个贤妻吧。他做了她半夜工作。她整整一夜没睡。她1986年从东北毕业回来,1987年开始在攀钢的附属企业公司一人管七摊:劳务大队、计划生育办公室、家电服务部等。譬如文体楼的服务人员就是她那三千五百七十人的劳务大队派出的。附属企业公司一万三千人,文化层次偏低而生育能力很强,现代观念略少而育龄妇女太多。达九千七百零五名。然而晚婚率几近百分之百。那么她要做多少工作,说多少话?
她穿着亚麻色衬衫和黑旗袍裙。两遭深黑的秀眉,一个端直的鼻梁。一头浓重的黑发乌云般地堆在她那俊俏的瓜子脸上。三十八岁的她,什么都精神,就是声音不精神。讲话过多,也得了咽炎。我请她陪我去家用电器服务部看看。并不算大的店堂里,电视机、冷风机、录音机、无线电、电扇、冰箱等-从电子管到集成电路到遥控,从老掉牙的到最现代的,从西欧到东洋,全是“几代同堂”。譬如电视,这十年里,光是从日本进来的就几代了。我国的电视在十年里好似跨越了几十年。这个小小家电服务部如同是十年改革巨变的陈列馆。
服务部的工作人员都跟着潮流走:只有学到老了。他们说。店堂里边是一间不算小的教室。安徽大学家电专业1988年分来的大学生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当教师。每周讲六节课。
公司规定攀钢职工的家电一律免费维修,只收材料费。家电有病需上服务部“住院”,服务部抬起双门冰箱上坡、下坡,车接车送。家电有小病,服务部“送医上门”。攀钢每户都有编上号的家电维修证,写上姓名、住址、单位、编号等。如同家电病历卡,又如户口登记。服务部还有相应的“攀钢家电服务部接件电话记录”。上有顾客姓名、故障、原因、预约时间、处理情况、接电话人签名等。
公司从去年开始又要求为职工定期清除电视机的灰尘。去年清‘除了六千六百六十七台。每年要清除七千台。谁让赵忠玉1984年就要生活服务公司为职工一下代购了二万零五百台电视呢。
在我看来,家电有毛病,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服务,简直不能想像有这等美事。何况为十几万职工、家属服务的家电服务部一共才六十人,其中还安置了部分有残疾的青年。然而用户还是常有意见。攀钢人对免费上门服务等都已习以为常,认为自己的事就是攀钢的事,所以都是应该的。电源拔不下,一个电话打到服务部叫人来拔。修好的冰箱送去了,用户又说这不是他家的,硬说是服务部给掉了包。一旦服务部人手倒不开,上门不够及时,可能就要行使民主权利,告到《攀枝花报》。当然服务部也不可能绝无疏漏。重要的是人家是把你当自家人才有话就说,有气就发。干吗不让人怎么想就怎么说呢?难得这种上上下下一家人的无间的气氛。总之栗素娟一进报社,报社就说:你又来了。栗素娟哑着嗓子一笑:我又被告了。
我想上栗素娟家里去一下。她说没什么可看的,结婚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果然,五斗柜、书柜等还都是婚前丈夫自己做的。冷风机、热水器等,是攀钢给每户发的。书桌抽屉里,有一笔购买洗衣机的钱,已经放了一年半,就是没有时间买。我说你们这里购物很方便的。她说起码人得去呵。
越是节假日她越得顶在文体楼。清早起,午夜归。她说文体楼常有外地人来。如果服务出现一点纰漏,这纰漏就永远伴随文体楼留在人家印象里。服务工作具有广泛性、随机性和不可弥补性。她的工作是不能用产品数据来计量的。她在创造情绪、气氛和精神。她这个哑嗓子还要早早晚晚地说话。她说赵忠玉对她说过,学讲话就如学跳舞,一要脸皮厚敢下场,二要不怕踩脚。但她生性是个文静、内向、不爱交往、很想好好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女性。儿子生日那天,儿子自己提着月饼上舅舅家去过了。儿子泪汪汪地对她二姨诉说。说到这,栗素娟泪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