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和说,找赵忠玉汇报工作,常常一个个接着,每人若干分钟,都站着。他站着,赵忠玉也站着。好像随时准备蹦起来就走似的。
听说赵忠玉又要赶去北京开会了。去北京先得到成都。攀枝花到成都的火车来回三十二个小时。记得一次他去成都开一天会,前后只用了四十个小时。一次去太原开一天会,从攀枝花到成都到北京到太原,四个晚上全在火车上睡,这样,来回只用了四天。如同接力赛。他多次夜间九点三十分飞抵成都机场,驱车直奔成都火车站,踏上晚十点八分开往攀枝花的列车。一分钟后火车就启动了。常有这种惊险表演似的镜头。客运段段长感动之余说:火车等你来了才开。这次去北京,得先到成都换乘飞机。越忠玉一算时间,若直奔成都,火车与飞机不能“接力”,就会在成都耽搁半天。不如中途在眉山站下车,去某厂学习企业管理。晚上九点再坐上三小时车于午夜到成都,约一外商于零点到凌晨两点谈判。清晨五点起床,正好去坐早上七点半飞往北京的飞机。
周福和,长脸,长鼻,单眼皮,大鼻孔,皮肤黑,牙口好,真正虎虎有生气的高头大马一般。
栗素娟就是周福和为经理的附属企业公司的七个副经理之一。攀钢有多大,周福和经营的集体企业就有多宽。每年安置一千二百名待业人员,都是招生、招工招不去的,文化偏低或身有残疾的。没有可能择优录取。对于安置对象只知道一个名字,也就是一个代号。不过企业公司每年拿出五十万元把代号们送往大中专委托培训。
我走进一所代号们创造着价值的民政福利厂。正在开会。坐那儿看着蛮好的。据说上、下班时一个个颠的、跛的、扭的,像一队长长的残缺迪斯科。近门口坐着一个红衣姑娘,甜甜的,冲我笑,冲我拍无声的手。这样天性开朗的姑娘为什么又聋又哑?我面前坐着一个叫罗丹的英俊青年,可惜左手拄拐,右手拄棍。他学了三年多函授法律了。每天下班后苦读到凌晨。他身边一个叫冯树明的青年,自学了日语、英语、世界语,大眼睛里充满了笑容。他一定觉得生活没有亏待他,虽然他的脚有残疾。攀钢举行四千米长跑比赛,他去了。自然跑在最后,但是观众向他抛来那么多的掌声,那是冠军也得不到的。祝贺你,冯树明!
周福和说:赵忠玉给我尚方宝剑。我依靠攀钢,服务攀钢。周福和原先做过三年政工干部,知道要耐心做工作,所以大家说他脾气好。如今当这个集体企业公司的经理,投资、安全、质量、承包,每一项决策拍板时都有风险,有责任。他是大法人,下属各企业是小法人。小法人稍有差错,大法人心急如焚。“松动一点,后患无穷。不逼,不压,工作上不去。不得罪人,做不到。都说我霸道一点。”他大笑起来,像高头大马仰天长啸。
原先他把自己的天性压抑了起来,如今他把“马性”释放了出来。其实他是更像他了。
他的白衬衫口袋上,两块大大的钢笔墨水迹。妻说你把家当旅馆。他说我是交了旅馆费的。妻子要上班又忙家务,而攀钢出门就是坡,也许太劳累了,去年一脚踩空滚下十几级台阶。脑震荡,脑内骨折,缝了七针。脑颅底出血,抢救半年。周福和如何放得下他那企业公司的一万三千人?他出钱请人帮忙为妻安排一日三餐。然而他母亲又得了病毒性心肌炎,只好把母亲送到他弟弟家养病。然后他那在武汉读大学的儿子得了胸膜炎,生命垂危,刚病好的妻请了假去护理儿子,偏还有人告状。妻儿母亲他都可以由旁人进责。独独四个人生病后,他不能不亲自去照看了。那是他还未过门的儿子的未婚妻。医院一再抢救后给她装了体外心脏起搏器。随时有生命危险。我离开攀钢到成都时,正好与他同住一楼。我说你什么时候离开攀钢的?他说昨晚。昨天下午四点五十五分他去医院看未过门的儿媳。儿媳见他要去成都,哭得好伤心。他五点二十分不能不离开她了。到家用十分钟收拾行李。他来成都参加省经济工作会。正说着,服务员喊他接长途。攀钢医院打来的。我急问怎么样了。“医生说,孩子必须装永久性起搏器了。可是孩子才二十二岁啊!”
四十八岁的周福和像一匹老马似的垂下了头。
我无力地说:你要保重啊。
周福和又像虎虎有生气的高头大马般嘶叫着:“我们这种人,命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