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和牺牲,其实只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要想获取胜利,就得时时面临各种牺牲;也只有甘于付出牺牲,才能获取一步步的胜利。
可是赵忠玉怎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在党委书记刘京俊那儿叫起苦来了:“老刘头,我实在干不了了!压力太大了!上边都有人要走后门,我不干了!”
“你顶得住的。”老刘望着这位提拔不久的新干部,眉宇间漾起了止不住的笑意,“我和你一起顶。”
赵忠玉自然不会当真不干的。那他为什么去找老刘头呢?这个问题提得也奇怪--难道人在世上除了工作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再强大的人,也需要温暖啊!没有80年代的温暖的、湿润的、万物生长的气候,能冒出一个赵忠玉吗?
“咱们这屋也要冒出一个翻译家了!攀钢还真出人才啊!”一个青年工人在宿舍里嚷着。
“安静会儿吧,”第二个青年说,“明天我约会时又得带上这星期翻译的东西。要是译少了,她又该说我对爱情不忠诚了!”
第三个青年愤愤然了:“攀钢这地方就是男的多女的少,女的现在就这样考验我们啊?现在谈恋爱比搞阶级斗争还复杂啊!”
“嗳,”第四个青年蹦了起来“有一回,青年报上说煤炭工人、石油工人不好找爱人,嗬,报上一宣传,就有好些姑娘写信跟他们交朋友。我们哪点比他们差?我们攀钢1978年转亏为盈,197919801981这三年。实现利润三亿元!哪个姑娘要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只要说我是攀钢的,一句话就得把她镇住!咱也登了报,我们就等着收信吧!”
好!攀枝花人从来是有志气的!看,第一代攀枝花人在1978年底建成了世上最大的提钒车间,开始了世上没有的雾化提钒。不过提钒的指标还不稳,还得找出最佳参数。这就好比做饭,如果能找出放多少米、多少水和多大火的指数,那就能掌握做好饭的规律了。
提钒还得更上一层楼。
上!我们第二代攀枝花人刘样官和李吉鸾这两口子,为了攻下这个关,登上了提钒车间七十五度陡的梯子。这梯子宽才四十厘米,高达四十六米。两旁的铁栏杆只到腰际。往下一看,全是一千多度的铁水罐。要是一头栽了下去……这时一个拉铁水罐的火车头正开进车间,喷出的蒸气像兜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们罩在里边了。李吉鸾又闷又晕,咚地一下脑袋撞在一根铁梁上。哦,真疼!护着她走在后边的刘祥官,心里咯噔一下,好心疼啊!
这一对数学系毕业的大学生不熟悉车间的结构啊。不过车间的结构再复杂,也没有人事关系复杂。“为什么黎明直接点名让他们两口子攻关?”他们下车间,有没有向每个领导汇报?你们太年轻,不管干什么,都要表示是在老同志带领下干出来的。“你们这么搞,要注意搞好群众关系啊!到底是要注意群众关系,还是要注意领导关系?到底是走一步都要汇报,还是小字辈只能走在前辈之后?难道小字辈既要勤勤恳恳,又决不能超越前辈的水平,永远和前辈的水平保持一段距离,对前辈永远甘居于后、望尘奠及,才能成为培养对象?”
人们常常忘了一个简单的真理:压力是一种反作用力。人受到挑战的时候,就能激起全副力量来应战。这种近乎背水一战的竞技状态,在赞歌声声的温暖气氛中是很难达到的。刘样官和李吉鸾憋着一口气,跟着三班倒的工人,从现场取了一万三千多个数据,又作了十多万次计算。这天晚上,又算到十二点。“睡吧,睡吧。”李吉鸾“啪”地关了灯。
“这简直是重脑力劳动啊!”刘祥官侧着身子望着她。在漆黑的夜里,眼睛看不见了,但他可以用自己的心来看见她的一切:“你又瘦了!已经研究了九个月了,你顶得住吗?”
“又不是我们两个人在攻关!还有那么多支持我们的人,还有公司领导,还有车间……”
李吉鸾的声音愈来愈轻了,像一个不安静的孩子,终于在夜的摇篮中睡去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静静地依傍着她的丈夫。要是在白天,她会说:我是个独立的人,我不依靠你,我要独立思考!你不在,我也得把这个关攻下来!
“这个关,这个关键,好像和那个角度有什么关系?”李吉鸾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自语?
“让我想想,”刘祥官清晰地回答着,显然没睡着,你别把我逼得太急了。"刘祥官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一看钟,才三点。
“我也起!”没想到李吉鸾一下坐了起来。
“你好好躺着,你五点多还得起来给孩子做早饭呢。我好像有门道了。”
但是李吉鸾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还是起来了。瞧瞧,又是满满一烟缸的烟头,又是一杯喝得发白了的茶水,又是啊,什么?这回行了?规律发现了?这就是最佳参数!
“我赶紧上车间告诉他们!”李吉鸾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你一宿没睡,先睡两小时再来!”
李吉鸾在清晨的山路上飞快地走着。是的,长时期来的困惑感消失了。尽管折腾了一夜,脚步反而出奇地轻快了。她的心,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小鸟,在飞,在唱。她飞到了车间里--啊?刘祥官也到了车间了?
他们相视而笑了。
他们怎么能不笑呢?最佳参数的发现,每年纯增产节约的价值就是二百多万啊!
当人的才能真正地得到了发挥,当奋斗的结晶发出了绚丽的光芒,这时发出的胜利的欢笑,才是千金难买啊!人们常说人生能有几回搏,不敢拼搏的自然不会得到胜利,敢于拼搏的也不一定都能胜利。拼搏而终于能发出胜利的欢笑,真是难上难!
啊,人生能有几回笑?
黎明大笑着一步跨两级地在山路上走着:“街心公园必须得建!否则我们的青年人没地方谈恋爱啊!”他说着把安全帽往头上一按,又比画着,丈量着:“这儿要盖一个高级食堂!你们生活部门培训几批人,学学做西餐。有些小青年以为穿条喇叭裤就是洋气了,唉,他们连洋味都没尝过呢!让我们的工人也尝尝洋味儿!还有,每个生活小区都碍建游泳池、旱冰场……”
攀枝花人是富于想像力的。十几年前,开发攀枝花的十万大军在只见荒草不见人烟的山上,比画着,丈量着,顺着山坡开出二十几个台阶,建成了拥有三十二个厂矿的攀枝花钢铁公司。
公司的门口是一大溜橱窗,陈列着先进工作者的照片。黎明舞动着手对一位青年说:“为什么不把攀枝花人的事迹用电影摄影机拍下来?以后我们攀钢演电影前,先放我们自己的纪录片!我批钱,去买电影摄影机!你来学拍电影,给大家鼓鼓劲!”
“哎!”这个青年一下就来劲了。
是啊,领导者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就像在拨动一个空气调节器--把本单位的空气调节到最适宜生长积极性的部位上。但是黎明自己怎么了?好像情绪一下子就低沉了?一直好动的他,现在静静地、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山头。他是看见了那一个个为了攀钢的建设而牺牲了的同志!可惜当年哪有摄影机?只能按照他们的遗愿,把他们葬在攀钢对面的山上,让攀枝花人永远记着他们,让他们天天望着攀钢,看着又一代的攀枝花人成长起来,看着公司门口的这个英雄的橱窗。橱窗里的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像钢浇铁铸的一般,好像在证明人和钢铁之间有着什么内在的联系。啊,他就是钢厂的工人杨永政。这不,他正在两百多度的钢锭模盘上砌砖。两百多度啊!你看他那鞋底钉了快有五厘米厚,可到不了一星期就烫糊了,又得重钉。汗水把他的眼睛糊住了,腿一挪动,碰到烤得发烫的帆布裤,就像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受不了!这时人一烦乱,砌砖时就可能出现缝隙,钢水就会从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漏出去。可是杨永政三年砌了一万零四百多盘砖,没有漏过一次钢水!
他那帆布裤上已是厚厚…一层汗碱,脱下来往地上一戳,裤子就硬邦邦地“站”在地上了!而杨永政却软绵绵地只想坐了。
“今晚有电影,你陪我看去!”才二十出头的妻子已经在家里等急了。
“我走不动。”
“我就要你一起去!你是光要工作不要我啊?”妻子哭了,“你回答我么!”
杨永政只是不吭声。他知道他很难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不如让她骂几句出出气。他还是积蓄一些精力吧,明天好走上那两百多度高温的岗位。
他在妻子刮起的暴风雨中,像个塑像似的纹丝不动暴风雨过后,一切变得温暖而晶莹。妻子泪水盈盈地给他倒着酒:“快喝了好好睡吧!你累成这样了!我让领导把我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单位吧,我就可以多照顾你了。”
“我工作了十年都没向领导提过要求,你才工作了多少时间就要给领导出难题啊?”
“好吧,我们就克服点儿。”啊,毕竟是杨永政的妻子!这一句“克服点儿”包含了怎样的内容呢?她清晨四点就得摸黑翻山上班。而杨永政默默地护送着她,一听到什么声音就准备挺身而出。他要是能省下这个精力,不也可以去看个电影什么的?这可不是克服一天两天,更不是克服点儿,这个长长的难题他是留给自己了……正如世,上不可能老有爆炸性的事件,人们也不可能都有一鸣惊人的业绩。难能可贵的是始终如一,是在日复一日的无声无息,中,日复一日地战胜一切软弱、消极的意识!杨永政把他的青春、他的健康都砌进了砖里,他得到了什么?演员演了一部电影可以出现在千家万户的挂历上;作家写了一部作品,可能拥有多少年轻的追随者。但是杨永政呢?走遍全中国,有谁知道杨永政?可是全中国又有多少个杨永政?啊,那纯钢似的坚韧,那英雄般的耐力!当我望着我们的钢铁工人的时候,我只觉得世上的一切词汇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字:伟大!
又是一个早晨。
黑暗和光明在不知不觉中办了交接班的手续。黑夜和白天是没有一道绝对的分界线的。夜晚在天亮时逝去,白天从长夜中诞生。但是,毕竟一切都在阳光中崛起。起伏的山峦像母亲的胸脯,温暖着从开发到现在才十几年的攀枝花。而攀钢,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发育得很快的少年,惊喜地看着太阳从这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