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镜头对准那重重叠叠的“办公室”,我们便可以领略一下“办公”这个词,包含了多少正常意义之外的内容。例行公事般的会议,炫耀着多少人的无能,又埋葬着多少人的才能。人一旦无所事事,心灵开始空虚,天地变得狭隘,于是人和人开始碰撞,开始摩擦生电。而且人数愈多,惯性也愈大啊!
但是,这间办公室怎么老是空着?办公室的主人是拥有四万多人的攀枝花钢铁公司(简称“攀钢”)的经理黎明。公司所属的企业光是县团级以上的厂‘矿就有三十二个!瞧,经理桌上有这么一大摞文件等着他审批。可是他人呢?天知道他在哪个厂矿、哪个车间里呢!呵,那不是!炼钢炉旁带安全帽的最好动的那个就是他!
“瞧你这皱皱巴巴的一身!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经理啊?”一个炉前工朝他撂下这句热乎话又忙开了。
“是我不像,还是你不把我当经理啊?”黎明大笑着又向四处寻找着什么:“车间主任上哪了?我最近这么多次来车间,怎么老不见他?”
“他在办公呢。”“间主任办什么公?把他找来!”
“黎经理,你找我?”
“我问你,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办公,谁来干活?车间主任就得在现场指挥生产!如果不能像工人一样站八小时,就别当车间主任!”
“可是,我得管全面,管行政。”
“你有什么全面?你有什么行政?”
“我得发工资、买饭票、分报纸、发保健费……”
怪不得一个个车间都搭起了乱七八糟的小房!甭说车间主任可以进小房办公,就是工长也有了办公桌。这些小房岂止是影响了厂容厂貌,尤其损害着人的精神面貌!
“我们是来干事业的,不是混日子的!把小房都给我扒了!一开头也许不习惯,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戒个烟,也得和自己的习惯斗一番么!这一溜小房,明天八点以前扒完!我得检查!各厂的小房我都得让他们扒了!”
两个干部望着黎明的背影:“这还不扒个鸡飞狗跳墙的?这回他真克啊!”“克对了,要不半年也扒不了!他说这跟戒烟一样,可戒烟那么容易?”“黎明可是说戒就戒了,连一块戒烟糖都没吃过!”“那是他自个儿的事。这回把老虎洞都扒了,老虎还不得咬他几口?”
五十四岁的黎明在攀钢的山路上一步跨两级地走着:不行!
我的脾气怎么这么大?一来劲儿脸就拉这么长!可是这种懒懒散散的习惯势力不除掉,怎么迈得开步子?怎么搞现代化?有什么风风雨雨的就来吧,让我看看够不够十二级台风?就是刮十二级台风也翻不了船!
好一个黎明!
我们现在既要奋力前进,又处处面临着习惯势力的挑战。习惯势力挥起拳头咆哮着、恐吓着、哭闹着、耍赖着:你们谁敢过来?
你们给我退回去!否则我要用唾沫淹没你们!
唉惹不起啊!再说,何必呢?还是退回去再研究研究吧。这种“研究”,既可显示权势,又可掩盖无知;既可让人觉得莫测高深,又可实际上一概不管;既可躲避唾沫的袭击,又可不动肝火、不伤脾胃地承袭昨天的一切。但是,一味承袭昨天,便不能在明天的世界里生存!一个领导者的魄力恰恰在于当他面临着足以吓退别人的风浪时,他偏敢上,偏敢拍板,认准了就拍板!
还有多少事等着黎明拍板啊!人们可能会同情地想起经理办公桌上那一大摞被冷落了的文件。可是,这摞文件怎么没了?哦,黎明把它们都抱回家了--他是每天下了班才开始办公的。“小玮,过来让爸爸亲亲。”黎明几乎是手舞足蹈地招呼着他心爱的十二岁的女儿。他每天只能短暂地、浓缩地对女儿表示一下父爱。“去去去!”小玮“驱逐”了这位四万人大公司的经理。
从来不安于现状的黎明,现在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原来在偌大一个攀钢毕竟还是有一个叫黎明束手无策的人物--小玮。
“你也管管小玮,”妻子说,“你看看她的成绩!”
气愤在黎明的胸膛里一下升腾起来,但紧接着的就是一阵压抑的苦痛。他教育过女儿吗?他尽了父亲的责任了吗?他与其斥责女儿,宁愿斥责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女儿学习不行,他很知道!但狠狠心由着女儿去了!女儿毕竟还小,不懂得现在学习不好对她今后一生的影响,而他是太清楚了!但他还是由着女儿去了!实在是,他这一生,直到这几年才觉得可以如鱼得水地放手干一番事业了。可是要掌握四万人大公司的第一手材料,他得支付怎样的精力啊!就说那回工地出事故,山洞塌方有五十多米长。他急急地和几个同志摸黑爬了进去。洞里因塌方堆成了十来米高的石山,石与石之间的结构是松弛的。他们往上爬的时候,每爬一步都不知道该踩在哪块石头上,往往踩一脚就哗哗地滚下一串石头。更险的是洞顶还在往下掉石块。这危险,决不是一顶安全帽能抵挡得住的。他们在里边摸爬了一个多小时!黎明啊,他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像一些小说里描写的英雄人物那样,面临生命危险时会想起一切的一切?不,黎明的思想简单而明了:要摸到事故的第一手材料,好决定施工方案。这对他好像他下车间、上高炉一样习惯。
无怪乎他能断然地向“办公”的习惯挑战,无怪乎他有足够的魄力下令扒掉“办公癖”们隐居的小房。原来,使官僚主义偃旗息鼓的奥妙就在这里:
领导自己要不怕苦,甚至不怕死。是啊,万一石块砸到黎明身上……可是他的自身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事业的一个有形的组成部分了,他的自我也似乎消失了,连同他的女儿……
“小玮,你要好好学习啊!”黎明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虚张声势地抖了抖父亲的权威。他的眼睛已经盯在一份公文上了。突然,他几乎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一手抓起了电话:“你说仪器好使?肯定好使?我今天把人找到车间去看了,运行根本不正常!你那情况怎么来的?听汇报的?纯粹是官僚主义!我知道你天天清早就下车间,可是这类事不能光听汇报,否则人家糊弄你,你又来糊弄我!”
黎明的夜间办公就这样开始了夜深了。夜幕遮盖了攀枝花这座山城的本色。山隐去了,万家灯火连成一片。于是山上山下的一排排五层楼房被灯火串了起来,看上去竟成了林立的摩天大楼!
只有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山城的曲线才显露出来。现在,我们才看到顺着金沙江两岸的山坡上,厂房、楼房绵延三四十公里。群山簇高楼,楼间水悠悠,公路缠山腰,山间盘小道。一切的一切,都在阳光下展现、崛起。
是啊,物体的主观存在是一个方面,但还要有阳光这个客观因素,才能使物体充分地突现出来。阳光,显现着生命的辉煌。
瞧,这个人精神焕发。他正是从阳光下走过来。他是公司新提发的副经理赵忠玉,才四十几岁。他1978年刚成为预备党员,是个科长,到1980年就越过了处长、厂长两级当了公司的副经理了!嗬!要不是重视中青年干部,凭他这点资历当个处长也到顶了!
唯资历论,这是一把冰冷的宝剑,挡住了多少中青年前进的脚步,使他们的潜力因为长期封存而年久失效!制止这巨额的浪费,开发那可观的潜力吧!
赵忠玉自己刚被开发出来,就考虑整个攀钢的智力开发了。
攀枝花以前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荒山。十几年前开发攀枝花时,单打一地只注意了生产的发展,没考虑到社会生活的发展。当80年代的春风阳光唤醒了人们对生活的各种需求时,教育、住房等等就成了突出的问题。尤其是知识分子,在对票子、房子、“儿子”的需求中,最看重的是对儿子教育的需求。他们想:我这一辈子献给攀枝花,但不能眼看着儿子得不到应有的教育;要培养新一代的攀枝花人,就要抓教育、抓智力开发!
1980年底,赵忠玉让公司教育处在《渡口日报》上登了三天广告招聘教师。没音讯。干脆,在《四川日报》再登三天广告!这下收到了三千八百封应聘信。应聘的有些是家庭或个人有过什么问题,单位上不重用的;有的是政策迟迟不落实在当地伤了感情的。“赵忠玉,招这些人可是网罗牛鬼蛇神啊!再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你可跑不了!”“人一辈子谁能不犯错误?改了就行了。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政策的威力?我从中录用三百名教师,下一代就给夺走了?太没自信心了!我还觉得发了一大笔财了呢!眼睛得看远一点。将来产品的竞争,首先是人才的竞争!”
这些教师一来就住上了楼房,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一位教师流下了眼泪:“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当人看过……”另一位教师握着赵忠玉的手:“我再没有什么要求了!我只要求活着让我把有生之年贡献给攀钢,死了把我的骨灰埋在攀枝花的山上……”
阳光啊,把人们全部的美和全部的力,都显现出来吧!
精力充沛的赵忠玉又在检查化验员、仪表员等的考核了。干这类工种在攀钢是最轻松、最干净的,干部子弟、司机和大夫的子弟多一些。赵忠玉下令考核,三次不及格的就调离原部门。“赵忠玉,你一上台就六亲不认,谁敢刁难老同事、老上级的子女?”“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跟我讲这些考不及格的人的父名!否则我下不了决心了!”
“可这个青年的父亲是上边××,你的老上级呵!你以后怎么工作?你少不了老得”“别说了!我没听见!我不是跟你们讲了?我不要听这些父亲的名字!”
愿这样的父亲,愿这样的父辈,留下一个美好的名字吧!
赵忠玉心情烦乱地在山路上走着。突然,一个人手持凶器,出现在他的眼前:“赵忠玉,你为什么不把我儿子招工?”
“我得提高新工人的质量,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招。”
“我问你,你儿子瘸不瘸?”
赵忠玉疑惑地望着他:“不瘸。”
“你能保证他不瘸?”
“你敢害我儿子?”赵忠玉被激怒了,“你如果把我害死了,你的儿子能招工,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可是我死了,换个副经理也一样得执行现在的政策。政策是不会变的!让你的儿子好好读书吧,读好书会有前途的!”
对方举着凶器的手慢慢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