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对每个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怎么说呢?譬如此刻,生活对我意味着把我有所感的写下来,还意味着需要安静,需要一杯水,需要不时地和咳嗽斗争,最好还有两只广柑润润喉。可是昨天呢,生活对于我,就是去了解一个采访对象。生活对每个人更是意味着各个不同的内涵,就好比没有哪两个人会长得完全一样。不过,住房、上学、就业、工资等问题,却牵动着多少神经、多少情丝,产生了多少梦幻、多少算盘!算盘这种俗物怎么能和梦幻相提并论?怎么不能?只要你不是住在海市蜃楼,吃着空气过日子的,那么,当你幻想着住上怎样的房子、考上怎样的学校、跨进怎样的单位时,你的心里不打上几次算盘?不管是大算盘,或是小算盘。
愈是算盘密布的领域,愈是会变成“布雷区”。恳求、哭闹、纠缠、诅咒,糅成一种精神炸药,等待着胆敢走进这些布雷区的人。可是偏有一个叫赵忠玉的还专走“布雷区”。他1980年时年方四十七岁,就被提升为四川攀枝花钢铁公司的副经理,主管住房、上学、就业、工资等等方面。“攀钢”有多少人?四万。啊,四万副神经就是四万根导火线啊!
清晨,赵忠玉还没起床呢,就有人不期而至了:“赵经理,我这回工资要长不上,我就在你家里吃饭了!”
电话铃也不甘示弱地响了起来:“赵经理吗?啊,你好!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来不走后门的,现在也不走。就是你对那个学生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他是×××的孩子……”赵忠玉好容易在八点前赶到公司大楼。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嗯,一屋子找他的人排上队了!“赵经理,我只谈五分钟!…赵经理,我只谈两分钟!”“赵经理,我可是第一次找你!赵经理,我就求你这一次了!生活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呢?昨天清晨,我找到赵忠玉家,敲了敲门。是小陈来了!这么早,吃早饭了吗?(我说:吃了,我知道你星期天也老不在家,只好一早来堵你的门。)啊,星期天串串门儿?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来,喝杯热茶,不过我可没有好茶叶。(我说:老有人来找你,你就在这间屋里接待?)那可不。(他眨巴着精灵的眼睛)我又没有会客室。这就不错啦!你还没去过我们的单身宿舍楼吧?原先没人管。有的好些人挤一间,有的就一个人住,还有的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弄进来住。简直成了一个不要护照的自由港!而且那个脏!厕所地上的水有那么高很。(他站了起来,像给几百人作报告似的大声说着。他个子不高,白净清秀,一激动起来,上半身就像安了个弹簧似的一蹦一蹦的,看上去倒像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我说,攀钢四万人呢,你这么管,得罪不少人吧?)没办法,我不会当领导,我总是要赤膊上阵的!现在不少人都不愿得罪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么!否则,…到评工资什么的,大家不评你,你就长不上啊!有些人劝我:你再这么干几年,就得把人都得罪完了!我想,不得罪这个人,就要得罪那个人。你想,我要是不得罪搞不正之风的人,那么那些正派人看了会怎么样?住房啊,就业啊,都是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事。十年动乱,搞得老实人吃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就是要保护老实人,保证老实人不吃亏!这得通过和群众休戚相关的一件件事来恢复党风。否则你光讲党好,没用!(有的干部没人骂他,没人怕他,也没人真爱他。而有的干部有人骂他,有人怕他,更有人真爱他,就是没有人敢无视他。赵忠玉准是后一种了。可是他有个似乎于他不利的因素:资历太浅。他1978年才是预备党员,科长。1979年转正,当劳资处处长01980年他越过了厂级,当了拥有三十二个县团级,一矿的攀钢副经理。我说,如果一些资历比你老得多的人来找你,譬如在住房问题上……)唉,我们攀钢1980年盖房两万九千平方米,1981年盖了五万五千平方米。可是以前先生产、后生活,欠的债太多了!远远满足不了需要。我就让各厂、矿把处级以上的干部写个名单给我。他们的分房问题不属所属厂、矿管。这样,让干部不和本单位群众的利益发生冲突,干部就主动些。他们的分房由公司管,矛盾上交给我!”
(好!矛盾愈多,愈能展开发挥才能的天地。弱者躲避压力,强者追求压力!)你也知道,房子总是愈盖愈好。有的不符合分房规定的干部也想搬进新房。干部自己不出面,女的来找我。为了攻下我这个碉堡,总得把最硬的炮弹拿出来--资历。因为我资历浅呀!所以那女的就来回说她老头子是“三八式”干部,参加革命多少年了,身体不好,希望在家能休息得好一点。我说,你老头革命时间长,给人民做了很多好事,这很好。现在他快离休了,希望能给群众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你就不要再去找人提要求了,不要给你老头帮倒忙。她说我老头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你这人没参加过革命战争,现在你们不管我们了!我说不是不管。等到攀钢发了财,大家都住上楼房了,那时让老干部住得好一些,群众会通情达理的。可是现在不行!
我不愿糊弄人,说什么“再研究研究”。不行就是不行,让人死了心!明明不行的事,何必让人再抱着希望?可是这么办事又真伤人!
有时我也发愁,可是又想,人总是各式各样的。有认真的,有不认真的;有克己的,有特殊的,这才叫社会嘛。公司器重我,提拔我当副经理,我凭什么?有人凭资历,有人凭水平,我只能凭个劳动态度!以前我当处长时,不顺心了还可以找公司领导诉诉苦。我当科长时更自由,不高兴了还可以发发火。现在自己当了公司领导,才知道领导不好当。尤其是我这人又没个资历,好多干部本来都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要是找我说个事,也真难办!
有个我原来的上级,也想破例搬进新房。又是女的出马,说是过去从没给组织上出过难题,现在她爱人提职了,找他的人多了,谈话不方便,也休息不好,希望能住新房。我说,我当科长时就住这房,后来当处长、当副经理也是这房。找我的人还少啊?我的老婆、孩子经常跟着我熬夜!要按你这么说,我也得要房!她说,我不能跟你比,‘我没困难也不来找你!她又把这些原因来回说了一遍。我说群众的眼睛都看着我们呢,看公司是给群众谋福利,还是给干部谋福利?
处理这些事,有时搞得我很伤心。本来想多盖些住房,给大家办点好事。没想到好事多磨!我每天八点半必须离开办公室,否则找我的人没完!一个人谈两小时,你想干的工作就干不了了。我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我得按我的计划行事。晚上和星期天我才在办公室看文件什么的--在家干不成事啊!好像老有人侦察我的行踪似的。你看我家两头都有门,都可以出入。有时我出差回来,刚从这个门进屋,就有人在敲那个门了!再说我要是在家,就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宁。孩子们看电视,正看到加里森在向他的敢死队发布紧急命令呢,我得打电话了。(我说:什么电话?)多了!这哪说得上来?我管生活,生活的面有多大?我这一打电话,那敢死队就听不到加里森的命令了,就光听我说话了。儿子气得直怨我:就你的事多!非要这个时候挂电话?我说这事不能耽搁啊!儿子说,谁像你这么工作的!到头来还不是把人都得罪了?我说顶多撤我的职嘛。撤了职我还当我的劳资处长去。我原先在处里的办公桌,我就不让他们撤。
指不定哪天我又回去了呢!儿子嘲笑我说:你倒不了!你是攀钢的支柱!
为什么我是攀钢的支柱?我们人人都应该是攀钢的支柱!我们的干部更应该是攀钢的支柱!我们公司的刘书记、黎经理就非常支持我,从不给我出难题,从来没有批条叫我给他们的什么人解决住房什么的。其实他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就没个三亲六故的?
有时我叫苦,说压力太大了。他们就说和我一起顶,来头再大也得顶住。
(人的欲望真是无止境的。我们的欲望曾经被塞进一只瓶子似的密封了起来。很多年后的今天,当瓶口一旦启封,积压多年的欲望便冲天而起,像蘑菇云似的扩散开来,啊,原来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苦,还为了享受一享受精神的丰富和物质的丰富。但是社会还远没有进步到可以各取所需的阶段。如果想向生活索取过多的东西,那么失去的往往更多--失去人们对你的信任、尊重,失去群众!)(有人敲门:“这是赵经理家吗?”赵忠玉迎了出去:“你是--”敲门的女同志低着头进来一坐,泪水渐出,然后她把头轻轻一甩,两滴泪水就相当准确地甩了出来:“赵经理,他们说我儿子招工体重不够标准,可是那天他没吃饭呀!后来吃了饭去称,他比那标准还重了两斤呢!”
我总算等到赵忠玉把那个“女的”送走。我说,要是这样,为了招工得有多少人找你呀!)那是!招工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事,所以问题比分房还尖锐。去年我又提出招工得通过文化考核,否则,招来的青年工人没有文他教养,不懂文明礼貌,歪歪扭扭的,能当我们攀钢的梁柱?
有些青年给自己编了三句话,说是“生在困难时期,长在动乱时期,招工赶上调整时期”。又说,他们是大学、中学、技校都考不上的,本来就是大浪淘沙了,还考啊?他们最恨的是监考老师。去年招考时,有人在考卷上写了首打油诗:“儿子出题难,孙子监考严,老子做不出,白交五毛钱。”骂监考是孙子呢!所以监考老师心里发怵,不敢管他们,说:“赵经理,你看看,都是些喇叭裤!昨天还有人打电话来,说,监考入,明智些,小心我们把你的楼铲平了!这些人是加里森敢死队啊!他们要是在考场上暴动起来,还不把我的腿打断了?”我一看,这些人大模大样地在那儿交头接耳呢!我想就这样作弊呀?这还不是老实人吃亏了?我们监考就是要保护老实人么。我说,谁再交头接耳,警告三次不听,驱逐出考场!可是有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还是交头接耳,这是存心向我挑战呢!我点了他,还不听。我走过去哗的一下撕了他的考卷。考场一下就安静了。那青年说,我年龄大了,这次招工考不上,明年没希望了。我说年龄大了也不能弄虚作假。他说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说我可怜你,谁可怜我?我拉他出考场,可又拉不动。只好叫来保卫处的两个人把他拉了出去。今年招工考试,我拉出了五个学生,以正军法!
(他又站起来大声说着,上身像弹簧似的一蹦一蹦的,好像要用身体给他的话打上一个个惊叹号。我形象地感受着理直气壮这个词的含义。
我说,你可真敢管啊!)不管行吗?我收到过一封这样的信,说,你会上讲的保护老实人,能兑现吗?就怕有些党员说一套做一套!我把这信给招工的有关部门看,我说人家这是对党有意见呢!我们一定要在招工中制止不正之风!(俗话说得好:决心要成功的人,已经成功了一半。)有些人为了使孩子的年龄符合招工标准,改了户口!我在会上说,准承认户口是改了,当场取消招工资格,以后汲取教训就是了。谁要是不承认,我们派人到你原籍去调查你孩子的出生年月,如果外出调查证明你是涂改户口了,外调的旅差费和外调人员这期间的工资,一律由你支付!
这一说,改户口的人绝大多数当场就承认了还有个别的不承认,我们就派人到他原籍外调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十年动乱,有形的损失算得出,无形的损失算不出啊!有人承认改了户口,又跟我说:你把我搞臭了!我说,不是我把你搞臭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