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回到南山宾馆,正逢赵忠玉在宾馆办完事出来。我刚听说他患痛风病,输完液拔掉管子就跑了。这天他穿着浅蓝的宽袖薄夹克,蝙蝠袖飘动着,越发活泼泼地一股小儿态。我问他病情。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的臂和小的手抓两下他那板刷头,他的嗓门就又高了起来,提高着他那一米六的身材。他说他现在进步了,会跳舞了。“不过,大家下场予了,我就走了。”他说着招呼南山宾馆的两个姑娘一起跳了起来。他那双圆口黑布鞋很自信地踩着节奏,用迪斯科的舞曲跳交谊舞。他转圈,姑娘们转圈。他并不熟练而花样挺多。兴致来时他高举的手臂好像把他这个人也举了起来。事实上,他老说他个子小,可我觉得那个“小”字怎么能与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呢。夜深了,我和他走到南山宾馆前。山脚下是金沙江,对岸是那二点五平方公里的钢城弄弄坪。旁人指着沿河层层叠叠的灯光,说很像香港。赵忠玉说要是有香港这么久的历史,攀钢的经济发展比香港还香港。一一位台湾同胞说人有三种,有的一看不好看,越看越好看。有的一看很好看,越看越一般。也有的看看很平常,再看看挺不错。赵忠玉当即说攀钢属于第四种人:一看就好看,越看越好看。
我大笑。他也大笑。然后他又要上工地了。他说和我说话的时候,攀钢一天三十多万元的利息交出去了。
夜色填平了山和山之间的距离,也填平了河。好像一步跨过去就能到对岸的楼。但是千万别跨过去。不见山,只见楼。楼的山,也是灯的山。楼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这里1987年才改成攀枝花市。赵朴初1975年来这里视察时,记下他一路坐成昆铁路的感受,其中有这么几句:穿岩透壁洞复洞,跨谷飞空桥又桥。一洞一桥千万险,从兹造化不能骄。
弄弄坪,这实在是一个太偏远、太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藏在深山人难识。但是,这里有大剂量的太阳,这里有红到极致的攀枝花。这里新潮迭起,这里古风淳厚。这里人情纤细如小桥流水,这垦性情豪放若北国红松。这里出门饱览原始美,这里进厂领略现代化。这里的一切,好比世上罕见的攀西地区的共生矿一样,丰富得叫人不知如何开发。
对岸的弄弄坪闪着满山满坡的灯,如同缀满了彩灯的大帐篷,里边已在演出何等辉煌的一幕又一幕!又如同从地推到天,从地球这头堆到那头的珍宝,无比璀璨。我只觉得一下跌进珍宝山中,不知看哪儿,什么也看不清了。我觉得自身消融在黑夜中,或许眼睛还有些许光亮,那是汪汪的泪水。此时只见弄弄坪西边夜空一团红光冲天放射,出钢了。东边夜空又射出一团红光,出铁了。攀钢啊!群星灿烂的珍宝山,看不尽数不完说不全写不了。我得狠狠心走了。留下一份浓浓的遗憾,埋在夜的山头。希望有一天再来拾起这个说不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