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们闹离婚,漆晓军的父母最终是知道了,他的父亲叹着气,对漆晓军说:“如果你们真的过不下去就离吧。两人好好商量,不要吵。吵了没好处。”他真的没有想到,赵英杰会这样。做梦也想不到。看来,人变化起来是很快的。快得让他无法正视。
还是品质有问题,他想。是骨子里的问题,开始的时候看不出来。但一个人要是骨子里出了问题,早晚有一天都会坏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看走了眼。应该找一个纯粹是机关的,甚至是企业里的工程师、会计之类的,那样的男人肯定比文艺界的安稳些。当然,这纯粹是老人家的一种主观臆断。事实上,社会上离婚的夫妇何止是文艺界的?但人在悲哀的时候,应该原谅他们的狭隘、偏激,甚至愚蠢。
漆晓军没有和赵英杰吵。她现在心里只有恨。她发现和她生活了这么些年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男人有时候真的是翻脸无情!过去,她虽然一直对他进行过语言上的敲打,警示他,但她平时在心里对他还是放心的,相信他不会有什么过火的越轨行为。在她的意识里,他还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尤其是在她的同事面前,提起自己的丈夫,她还是有一种优越感。可是,如今的这种优越不再了!当别的同事,再提谁谁家离婚了,谁谁家丈夫外面有情况了,她再不能开口了。她只能装作听不见,低着头,或者借故走开。当然,当她走开的时候,她则成了被别人议论的对象。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就在赵英杰和她闹意见搬出去的那几天里,学校里的一位姓范的教导主任居然调戏她。那天下午她到教务室去,结果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说真的,她过去对姓范的印象还不错,人很好,只是喜欢对女教师(限已婚)开些玩笑,也和她开过玩笑,但还都不过分。可是,这一天当她走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漆晓军的脸当时就红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我很喜欢你……你的屁股长得真是性感啊……”他一边说,一边就试图想搂抱她一下。漆晓军一把就推开他,正色说:“你要这样我就叫人了。”姓范的害怕了,连声说:“啊,漆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不能生气啊。”漆晓军白着脸,离开了教务室。
一直到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晚上,漆晓军才又想起了这件事,突然就感觉内心里特别的痛,悲从心生,不由得放声大哭了一场。儿子小磊都吓坏了。孩子当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伤心,或者说并不明白妈妈痛哭的真正原因。
漆晓军感觉自己真的是太不幸了!怎么好像坏事,现在一股脑地全向她涌来呢?
她接受不了。
表面上,她还和过去一个样子,事实上,在心里,她实在是有些抵挡不住了。她感觉自己迅速地在憔悴下去。
身心俱疲。
赵英杰当然不知道她的感受。而且,他相信她会平静下来。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把后面的事情统统安排好。林青青也是这样要求他的。做好了,大家心里才会无愧。
农历二十四那天,茅海燕打电话给他,让他去看房子。她让赵英杰先去她的公司,然后坐她的车走。她要找机会让他全面地认识她一下。她喜欢他来主动找她。他们需要多接触。只有多接触,才有发展的可能。
赵英杰去了,第一次踏进鸿运集团老总茅海燕的办公室。整个大厦非常现代、整洁、豪华,她的办公室的气派更是让他一震。她的那间办公室,比他的整个家都大,足足有一百平米。豪华极了。到处都是锃亮的,一尘不染。有一面墙是书橱,里面排满了精装书籍和工艺品,拐角放着一排高级沙发。另一边则是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简直有他半人高。还有吧台和冰箱。另一边的拐角是很多绿色植物,其中一棵发财树枝繁叶茂,简直快长到天花上去了。
气派!赵英杰在心里感慨着。只有在欧洲的电影里,拍摄的跨国公司总裁的办公室,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你没来过我的办公室吧?“她笑着问。
“没有。”赵英杰说。
外面虽然是寒冬,可是茅海燕的办公室里却是温暖如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羊绒毛衣,里衬白色的衬衫,很干净。同时,那毛衣在她的身上,也显出她非丰腴的曲线。看惯了冬天里很多臃肿的人,现在再看她的单薄,感觉她整个人非常精神。
“我这办公室不错吧?来的人都说太大了。”她笑着给他倒茶。
赵英杰含笑称是。
她让他坐在她宽大的办公桌的对面。
而她的身后,是整个一面透明的玻璃幕墙。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得清大半个城市的面貌。
两人坐着聊天。从她的谈话里,赵英杰知道她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男孩。她说她准备把他送到英国去。从小学就开始,然后初中、高中,再到大学。这当然是一笔非常大的费用,但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赵英杰想:有钱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真的就是全然不同的。她孩子光小学的费用,也许就是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有些可能还没有。
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没有。
她没有谈到她的丈夫。
赵英杰其实一直在想: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呢?也许是个政府机关里的领导,或者是企业的负责人,或者就是个人经商。不应该是等闲之辈。如果是,那他心里肯定会有些压抑。中国男人和西方男人不一样。中国男人会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
“你妻子做什么工作?”她主动问。
“教师。”他说。
“那挺好的。”她说。
“你先生做什么呀?”他问。
茅海燕笑笑,在转椅上转了转身子,然后叹口气,眼睛望着外面,说:“我们离了。”
赵英杰有些尴尬。
“我们离了好多年了。他是最早下海的。那时候他在机关里。他是整个市级机关里第一个下海的正处级干部。人们当时都说他是疯了。”她说。
“我那时候也是反对的。”她说。
“在深圳那边,他折腾了整整三年时间。那段时间,家里就完全靠我一个人。”她说,有点痛诉革命家史的意思,“真的不容易,苦死了。”
“后来他去了日本。”她说。
她没有再说下去,显然,“他”去了日本以后,他们就离了婚。
赵英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毫无疑问,如果他这时候安慰她,则很是虚假。她现在一切都无比优越,不需要任何安慰。甚至,如果不是她丈夫离开,她还不能成就今天这样的事业呢。所以,女人是不能生活在男人阴影之下的。一个再普通的女人,只要从男人的阴影里走出来,那她就一定会是“大女人”。
“我看看外面吧。”赵英杰说,借故岔开话题。
他来到幕墙前,俯瞰城市。
脚下的城市是灰的。
无数的楼都在脚下,矮小得很。一律是灰色的。能看到雪,白白的,在大片的灰色当中,没有规则,就像是患了一种叫白癫疯的皮肤病。而道路就像蜘蛛网,路上的车则像小爬虫。人则是小小的黑点子。赵英杰一方面感受站在这里很气派,很享受,另一方面心里却又很灰暗。他想到,当自己走在下面的大街上时,别人站在这里俯视,自己也只是一个小黑点,混在无数的小黑点里,毫不起眼。
“从这里看市貌是最好的了。”她说。
“如果是夜晚,看夜景是最好的。”她说。
赵英杰相信。
“再过两天,节日气氛会更浓些。”她说。
他感觉她已经站到他的身后。他不清楚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但他有种感觉:他们很近。他能闻到身后的香味。那种香味,是一种幽香,如果不是很近,他是不可能闻到的。
“我们要在洪武路和天津路的交叉路口位置,再盖一幢新大楼。”她说。
他感觉到她说话的气息,吹在了他的脖颈上。甚至,他的后背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绵绵的感觉。那种绵,不同于一般的肉质。
“很不错,”他说,“那是一个好位置。”边说边移动,回到原来的沙发上。
茅海燕笑了笑,也回到位置上。打电话,叫司机。
“走吧,我带你去房子。”她说。
一路上,他们正襟危坐,说的是些无关的话,比如说到市歌的一些情况,说到市歌的前途。她对市歌的推断是:这样的单位,最后会自生自灭。现在,它只是一种摆设,一个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而国家大的发展趋势是,——改革会不断推进,不断深化。深化的结果,就是把这些附于国家肌体上的东西都剥去。
一旦剥去,我们这样的人还有用吗?赵英杰在心里想。也许,剥得不会这样快,但总有一天,也许会的。
茅海燕又和他说起市歌的一些人事情况来,听得出来,她对市歌的情况非常熟悉,了解得很多,甚至包括老乔和姚副院长之间的矛盾,这让赵英杰多少有些吃惊。她还说到了吴灿然和陈美娟,说到吴灿然经常走穴什么的。赵英杰想:如果她对市歌的人是这样的熟悉,那么,她对他肯定也是了解了不少。对他的情况,她只是不说罢了。
在锦地美苑,茅海燕领他参观了一些房子。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漂亮极了。小区的环境好,房子也好。赵英杰真的心动。最后他选中了一套一百七十平米的,也就是这里的最小套型。茅海燕说,等他真正办手续的时候,她可以用最优惠的价格给他,至少比公开的价格要便宜一千元。这样算起来,等于让了他十七万,这让赵英杰心跳。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然而,当他回家和漆晓军说这件事的时候,漆晓军冷冷的,对那些宣传画页,看都不看一眼。
“算了,你也不必这样。”她说。
“何必呢?”她说。
“你也不必动什么心思,买什么大房子。真正离了,你还住这里,我带小磊住我父母家去。”她说。
赵英杰觉得她对他真的是死了心,连好意也拒绝接受了。看样子,她是决不回头了。他伤透了她的心。一切都无可挽回。当然,他也不会要求挽回的。覆水难收。他是一个男人。他要通往直前。明天,对于他来说,就算不是很好,但也不会太差。
他能坚持。
从心底说,赵英杰有点开始佩服漆晓军了。她变得越来越刚强,越来越坚韧。她像往年一样,置办着年货。赵英杰知道,她这一切,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孩子。她不想让孩子对新年失望。小磊当然也知道他的父母心里闹起了矛盾,但他并不知道父母们要最后分手。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对新年还有着许多的幻想和憧憬。虽然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可无论如何,春节,依然是一个值得期待和庆贺的日子。况且,孩子毕竟是孩子。
赵英杰在家里的位置显得有些尴尬。
局势很明显,漆晓军不想放弃这个孩子。她愿意和儿子一起生活。而赵英杰,成了一个背叛者。虽然漆晓军拒绝接受他购买新房安置她和儿子的建议,并且倒还说把这里的房子让给他,但他还是想自己出去,哪怕是租房子住。他想好了,他走时不带任何东西,除了和他专业有关的东西,比如一些影像资料、唱碟、获奖证书,等等。其它的一概不要,包括存款。这样,对他的良心,是一种安慰。
他想他要“尽量”做到对得起她和小磊。
而他这样,林青青一定也是同意的。曾经,他和她讲过自己的离婚安排,她听了以后,半天不作声。好久,她问:“你一定要离吗?”赵英杰想了想,说:“我真的不想再和她过下去了。”她叹口气说:“我不想你离。”赵英杰说:“就算你不嫁我,我也会离。”
“不单单是为了你。”赵英杰说。
他不想让她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
“你是个男人,你要安置好他们。”林青青后来说。
“我会的。”
“你一定让她伤透了心。”她说。
赵英杰沉默不语。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路。再说,他也不想退。前面的东西在召唤着他。前进,则代表着希望、生机、美好;后退,则代表灰暗、不幸、守拙、失败。也许事实正好相反,可是,那他也只能勇敢地向前走。
他只能是个负心郎了。
除夕的那个下午,漆晓军领着孩子去了她父母家。临到门口时,她立住了,问他去不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嗫嚅着,婉言推辞了。而往年的惯例是,除夕那天晚上,不是在她的父母家里,就是在他的父母家,从没例外过。自从他的老母亲也去世后,几年来,一直是在她的父母家。
赵英杰一个人呆在家里,第一次有了非常强烈的孤独感。他忘不掉儿子临出门时的眼神。儿子是希望他去的。过去他们经常是一家三口一起出门。在儿子的心里,不能缺少妈妈,也不能缺少爸爸。而且,儿子和他还是有感情的。从上幼儿园开始,一直都是赵英杰接送,风雨无阻。平时,作为父亲,赵英杰也经常逗儿子玩。节假日,带他放风筝、钓鱼,去公园踏青,等等。
“走吧走吧,爸爸,一起走吧。”儿子当时摇着他的手。
“爸爸有事,”赵英杰说,“现在不能去。”
“走嘛,你有什么事?我要你一起走!”儿子坚决地说。
“走吧,”漆晓军对儿子说,“你爸爸有事。”
“爸爸一会再去。”赵英杰撒着谎,哄着儿子。
儿子走了以后,赵英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天色向晚,这个城市里到处都响起了鞭炮声。虽然是零零星星的,但它却是一直持续着的。等真正入夜以后,才是它的狂欢高潮。
五点多一点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老岳父的。
“你过来吃个饭吧,”老人语气有些沉重,“大年三十,团圆的日子。”
“你们大人散就散了吧,让孩子过个快乐的春节吧。”他说。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说完,老人就放下了电话。
赵英杰感觉喉头有东西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