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鸟声正把一些脆如薄纸的寂静啄破,长青藤征战着每一块荒芜,悠然如花影的眼睛,在青香的原野遥远漂浮如朦胧的秀月。
我的深潭只有玉兰树般寂静的倒影,那倒影压平我每一次因拨动而漾起波纹的折皱。像一只空空的眼睛,没有缺口让我酣畅地流泪,我在碧水汪汪中独自干渴。
那时候,春天正开放出各种艳丽的故事,树枝和野花挤窄了天空。那人的小舟滑行在风景中,像一片盛满鸟声的树叶,漂流进春天的深处。
那人遥遥的目光如树林斜出的鸟影。春天的鸽哨像树梢上偶尔滴落的露珠。我在无桨舟船上,无意摇动风景,也无心向那人眼睫的深处行驶。我成为一个废弃的水管,无生动之手开启,无淹没自己濡湿草地的大胆,我只是硬硬地钉紧属于自己那一块空荡荡的天空。
知道另一种真实的船将我种子般抛向另一种陌生的美丽时,我的全身才因情感的季节而泛绿、发芽。我全身顿时长满藤蔓,吃力地向春天的深处,向那人的深处攀爬。
我看见一些树开始歪斜,我看见水波温柔成少妇秀发上的谣曲,我看见神女峰上的望夫石不再阻挡情爱的呢喃,我看见一双如梦的眼睛在睫毛的草丛处,扑腾起水鸟的惊悸。然而,春季如缠在手中的风筝,不经意,线已脱落。风筝像一只大鸟,飞向最后一抹青翠的山峦。那人转身时,树影开始颤动,太阳这盏大灯轻轻熄灭,年龄的树叶飘落在我的身上和手上……
站在岁月河的拐弯处,看见一些漂流物被岁月泡得发白,其中一个易碎的瓶子装着我坚硬的独白。我孤独的倒影渐渐被水冲去其应有的色泽。那人立于对岸的沙滩,古典的身影被风裁剪成绝美的画幅,一个季节从她的发上轻轻滑落,另一个季节从她的背后如风一般无声无息的莅临……
我失去双桨,失去舟船,我抵达不了她。我看见夏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失去水分的土地上,被煮烫了的河水一次次炽热地抚摸着岸边的礁石。偶尔飞起的鸟,如弹片将天空射出一声尖利的叫喊。一些被阳光压弯的树与我的身影一起萎缩。我成为一个季节外的敲门人,我再也无法开启自己……
我立于被季节鸟飞斜了的浅滩,我拾起那些巴满时间的卵石,我拼命将我的姓氏与那些意味深长的石子一起扔向立于对岸的那人。我带着微温的姓氏一次次落于河中,在那人的眼中泛起浪花。然而,那人在时间纷纷落地,年龄使她茂盛成挂满鸟声的青树,世界浓缩成一杯透明的淡茶时,再也无法接纳我秋雨的倾诉,她的天空再也容不下另一个太阳的照射……
错过季节,我与天空、山峦、树木一起在那人的凝望中凋枯,泪水与黄昏的酒一起抿入口中,黑洞洞的梦之房,一次次让那人的名字居住。空空的阳台,情歌如水,濡湿我、冲洗我、淹没我……
错过季节,思念闪亮成满天的星斗,爱之月如银舀舀尽每一块夜色。祝福在一片红肿的情感中太阳般升起……
错过季节,背起重重的行囊去攀登自己。堆起诗稿让自己的双脚高出爱的水面;拉住所有朋友的手,让自己跳过痛苦的横杆;用道德的绳捆紧梦之树,不让她的姓名长出心的窗台。用笔刺破自己的肌肤,让真诚而高尚的诗如血一般流出……
1992年7-8月于温泉。
空台阶上的人敲门人
那时候,天蓝得像梦里的湖泊。我在汽笛声尖叫的港湾,让情感之声与声音的余韵一起,在船尾的最后一抹山色中孤独地飘远。然后,我默默地收拾自己湿漉漉的诗稿,沿着比那些诗行还要斑驳的石阶,在自己脚步的回声中,走向芳草青青的庭院。
那时候,悬铃木支撑着南方蓝汪汪的天空,一些嫩芽羽毛般从树枝上悄悄长出,使那些冬天的树干上长满春天的鸣叫。隔夜的水珠从那些嫩芽上轻轻地眼泪似的滑落。
我从南方的一个小镇踏着蛙声而来,我迷失在一双眼睛的透明处,从那眼睫的深草丛里,我能摸到那冰凉了许多年的希望。背起重重的行囊,我要寻找那被我浓密的情感掩映住的白房子,寻找那房里倚窗而立的人。
我看见无数条小路藤蔓般爬满典雅的古城。青青的池塘,睡莲如蝙蝠裙衫的少女之梦。恬淡的人默默地走来,轻轻地走去。一些浅浅的声音,从那些百叶窗里水一般溢出,在爬满苔藓的石板上温柔地流淌。
我走在被自己的激情染成了红色的遐思里,我看见另一个失去了栅栏的我,在悬铃木的转弯处,楔进嫩嫩的风景。
回忆之船缓缓地驶来,汽笛声远远地从删的背后响起,如一个人的呼喊。轮船把青黑的浪挤压成另一种形状。船在眼睛与眼睛的空隙里航行。一些如水般的语言,淌成另一条河,是情感之船宁馨如秋天之月。
江鸥逼近的船尾,淡淡的红唇花一般的开放,而嫩嫩的手臂又落叶般地滑下。江风轻舔着失去了语言的身影,而年龄之水淹没了一个又一个比礁石还要坚硬的诺言。疲倦的江鸥不经意地带走了回忆之水,情感之船……
窄窄的小路捆紧我瘦瘦的脚步,丢失自己之时,已近葡萄藤攀爬的女墙。在浓浓的清香的浸泡中,踮起双脚仰望白房子的尖顶,全身顿时甜甜地茂盛。白房子在正午的阳光下动人如夏天林深处的鸽哨,而倚窗而立的宁静的人却如未完成的诗稿,等待如诗之手沉静修改热情翻阅……
空空的庭院,一些离去了的脚步声,沿着苍老的墙根凋零。女贞树亭亭如少妇圣洁的歌吟。无声的飞鸟从无声处飞来,绕屋檐影子一样的飞走。湖蓝色的帘子低低地垂下,如湖水涨上没有堤坝的方窗,而那人在水之中央,静如孤岛。
目光抵达不到情爱的深处。
灰白的门,像紧锁的之唇,咬住无法解开的沉默。微微的幽香从白房子的深处沁出,使满庭院的青草以及正午的阳光也幽香无比。我微醉地感受着这发自那人内心的幽香,像一棵树,我浑身长满爱的枝叶……
清淡的白光把一些无法展开的故事酿造得醇香无比,一杯酒的浓度使我终日沉醉。在酒的酣畅处,我用目光把那人剪裁成一种我喜爱的形状,然后以一排巨浪的凶猛,勇敢地砸向她,使她全身浸泡进我爱的潮水,在来不及躲避时,便如湿鸽子般水淋淋依附进我爱的温热中。她喃喃地细语,如深水处冒出的气泡,在我感情之风的吹拂下,轻轻破碎……
走上薄薄的台阶,如走上那人浅浅的年龄;细细地允吸那人的姓氏,直到满嘴香甜。然后,让全身浓缩成一只手的形状,轻轻地敲门,以心跳叩击那人的心跳。默听那回声如滴入古井的碎石,幽深如夜!
房内惊惶的声音像黄昏的深草丛中扑腾起一只受伤的鸟!
叩门声缓缓地消失,沉默是另一道门,挡住一切可以发芽的语言。
阳光渐渐的黯淡,树荫如手轻轻地抚摸白房子的墙壁。我站在重重地压着我的思绪的树荫中,像一根废弃了的木桩,我在强大的沉默里孤独地钉紧自己的爱!
白房子渐渐遥远,我成为白房子外凄凉的守门人……
在白昼就要老去,晚霞如伤口一般的淌血时,我猛然看见,在湖蓝色的窗帘后的那双垂泪的眼睛。那眼睛孤独无援,忧伤而绝望,凄冷如寒风里的清潭。一声寒冷的叹息,使所有的期望盖满黄叶……
我的目光顿时模糊,我敲门的手,断树枝一般颓然垂下……
我收拾好我残破的爱,和被泪水泡得发白的,情感,以我苍凉的背影挡住那人莹莹的泪光。我将沿着她泪水滑落的方向做漫长的旅行,我将用我的一生来攀登她崎岖的爱,直到那满庭院的芳草因情感的季节而开花,直到晚霞染红那白房子的每一块肌肤……那时,我会用我的身体去撞击那被一个季节染红了的门扉,并让自己的每一个毛细孔都来倾听她被撞后所发出的甜蜜的呻吟!
原载《长江文艺》1992年第6期。
雨泡晨昏
我到何处躲过这场雨呢?
静静地把自己锁在房里,想一个人,想她淋雨时的惊恐和无奈,想她用细细的手背作伞,跑向街的拐角!看窗外的雨把房子泡成一个茶壶的形状,想象自己是一片茶叶,慢慢地舒展,被泡出一种嫩绿,被泡出一股让人品尝的青味,可是,那嫩绿的人已披着湿发消失在街的拐角,而长街对她的品尝永远湿漉!
天空是一张破了的纸,雨是漏下的眼泪!
在树下躲雨,但树已因悲伤而弯下高高的树梢!想顺着自己创造的一种理由,爬向高处,但高处已变得无比的尖锐和刺骨!
去何处躲过这场雨?天空已低低地压下来,屋檐终于滴落了三年前的眼泪。铺开潮湿的心境,稿子上同样在下雨,而那些被雨水浸泡过的文字,苍白得让人无法进口!
想象一艘大船,耕犁着江水,乘客如鱼,在船舱内游进游出。那人依着船舷,用眼睛瞄准那些自由的江鸥,她的目光射不落它们,而无意射落的,唯有我一声枯老的叹息!
风景被船头吞进,被船尾吐出,与风景距离最近的,是捏在我手中的纸和笔,我把风景浓缩成那人的名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张纸上,然后在船尾放飞,让她们成为一只只白色的江鸥,自由在山水的缝隙……
想象那古房子静如停泊在江边的那艘大船,那大船被那夜的雨浮了起来它玩具一样摇晃着,终于沉没在梦的深处!
雨愈下愈大,我到何处躲过这场雨呢?墙壁被枪毙一样地惨白,而我像靶子一样站在雨的中央,浑身是雨的弹孔。那人如湿燕,在雨的丛林里翻飞!
一根燃烧的烟缩短着我的年龄!我的年龄被那人啃咬去很多节,并且一节节仔细地嚼烂,然后被微醉地倒入了我的情感河!她知道,她永远上不了岸,所以只有乘上我无桨的船,在风暴中制造新的风暴,我不是一个好船员,我没有让她绕过风雨……
我看见那些久久敞开的窗子开始一扇扇关闭,而窗子后的眼睛迷迷蒙蒙,他们似乎正屏住呼吸在优雅地听雨,我嗅到那些有关雨的诗歌正散发着清香,它们从我的头顶流到脚下,然后淌向低洼处,而低洼处正满满地、黄黄的夹杂着树叶和纸片地淌成一滩无人过问的意境。
我知道,那人已无力在雨中进行湿漉的翻飞,她怯怯地躲进那间潮湿的屋子,她正轻轻舔着自己湿漉漉的羽毛,并不时用惊恐的眼睛,寻找着仍独立在雨中的我……
我到何处躲过这场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