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们活得很不错。
所有人都这么看你们。你们不是那种靠工资克勤克俭过小日子的工薪族。更不是下岗工人,分流干部。她所以还要去工作,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有事可做。她喜欢教师事业。为兴趣而工作,还只是大多中国人的梦想。
你是“阳光实业”公司的老板。你挣的钱,已足够让你们活到下辈子了。有一句话叫:中国人生活好起来了,你们就是明证。上海是中国现代化的橱窗,你们是这橱窗里的模特儿。而且你们还年轻。很多人经过多少年的奋斗,富裕了,却也老了。大佬就有这样的悲哀。当年作为知青返城,匆匆忙忙娶了个老婆。老婆很丑。现在又很老了。挣来的钱要跟这样的老婆分享,有什么意思?自己也老了。老不中用了,放着佳肴吃不了,放着美女玩不了。不像你,年轻有为!老婆又年轻,又漂亮。他常对你说。
所以大佬不相信你会把自己给毁了。果然没有。你给大佬回了电话。
你死啦!大佬骂。
你笑了。要以往,你会觉得受了侮辱,恼起来。可是现在你没有觉得屈辱。眼睛一旦盯在利益上,就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了。
我怎么舍得死呢。你应,我还没有赚够钱呐。
对方也笑了。我也不能让你死。大佬说,你死了,我的回扣也完了。
大佬说得很直接。他总是这么直接。
对不起,我手机坏了。你撒了谎。
你他妈什么破手机,扔掉换一台算啦!大佬说。
换一台,你赞助?
你小子,该不是想赖掉我的回扣吧。对方说。所以跟我玩捉迷藏来了。
哪里会。你那么大的法力,我就是逃到阴间,你也会把我抓回来,还完钱,再送下去重判的。
逃到阴间算什么?就怕你逃到美国寻求政治庇护。
你们都笑了。可是就是那样,这官司我也得打,打国际官司!大佬忽然口气又不对了,要不是看咱们是朋友……
对嘛,就因为咱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嘛。你赶紧说。
好了,我也不计较啦,再定个时间吧!大佬还干脆。然后,我们也把下面的事给办了。
下面的事,就是另一次投中标。好,我请客,也算是赔罪了!你说。
你甚至还感到自己很聪明。人,一旦抛弃了大智慧,就容易陶醉于小聪明。容易为得到利益沾沾自喜。你回来把整个对话过程对妻子乐果陈述了一遍,她更是笑得像个孩子。你奇怪她怎么会这么笑。好像不这么笑,就不足以显示她在高兴。让你发疹。
她笑得眼角沁出了泪。更像是用力打哈欠后沁出的。
又要有钱进国库啦!她说。不,是家库。
你们家库到底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多赚一笔,既不会让你吃得玩得更好,也不会在家里增加一样东西。不像当初。当初刚挣了一笔小钱,一万元,就冲到商店买了一台大彩电,当晚就守着看到天亮。那时候你还住在单位集体宿舍,她也是。集体宿舍里几乎容不下这么奢侈的大家伙。后来你们挣了大钱了,结婚了,有了自己家了,电视已经是背投影了,却没有了兴致。看电视纯粹是消磨时光。两个人没有话说时,就看电视,让电视里的人替你们说话。后来连在一起看电视都觉得彼此妨碍,就买了一台小尺寸的,放在卧室看,晚上睡前,她靠在床上看。反正你不睡觉。(你迷上电脑不再看电视后,她也没再返回到厅上来。她觉得还是卧室里惬意。厅上那台背投影,大大的屏幕,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瞎眼。)
早上醒来。睡得好吗?一方问另一方。
好。另一方答,还做了一个梦。
梦,是对现实的打岔。让你忘记眼前的现实。你蓦然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几乎不做梦了。没有梦。没有梦的日子干巴巴。
你曾经是诗人。从高中时候起就开始写诗。那是一个一根电杆倒下来、砸死十个人中就有八个是诗人的年代(现在是砸死十个八个是商人)。你不用取笔名。你的原名就很诗人:嵇康。一个魏晋时代的大诗人。后来你不写诗了,下海了,办了公司,成了嵇总。
现在嵇总和夫人乐果决定天天早上一块去登山。为了她上班来得及,你准备早起。你们夹杂进了上班族的登山队伍中。你们的宝马在众多自行车、摩托车中雍容地转着。没有你们停车的地方。一个老头冲过来了。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好像一棵腐朽的树,勉强凑合着立在那里。他在说这里不能停车。
我是寄车。你说。
寄也不行。老头说。你看我这老眼,怎么能看得住你的车?你是想让我赔死啊!
不要你赔!你慨然说。
那不行,没发生事情是这样,发生了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老头说。
我保证不叫你赔。你又说。
不行。老头说。
不是那么多车都能寄吗?
你没看见那些是什么车。老头说。看小车,要到过两个小时。
你知道,两个小时后富翁们才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不就你代个目嘛!
这怎么一样?老头道。呆会儿是我儿子来。要现在他来看你们这些车呀,他早市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敢情他们父子俩还人力充分利用了。就为了你来看这车呀?你能给他多少钱哪?老头又说。
你笑了。那我就多给你钱吧。
多给……你能多给多少?
您老要多少?你问。
这是担责任的事……他又说。至少……也要……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那手怯怯发抖着,可见它的主人心中也没底。也许还准备着妥协。他的嘴里还嘟囔着:我可从来没有看过。这要看哪,得分外地用心……
他的嘟囔近乎是一种可怜的恳求。
你就掏出了五十元。
老头眼睛一亮。慌忙去摸脖子前吊着的装钱的包子。不要找啦!你说。
边上的人喝彩了。
你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潇洒走了。谁叫我有钱呢。
你们在山上跑。她在前面逃,你在后面追。其实你并不觉得这样追有什么有趣的,你有什么可追的。她是你老婆,吃一张饭桌,睡一个床铺,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被逮着,逃还来不及。这追其实只是必不可少的姿势。因为她逃了,你就得追,不然就会被看做你已经嫌弃她了。真的嫌弃她时,你就得掩藏了。你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笑。
只是你追得不太用劲,不太用心。你求的是那种追的姿势。你没有追上她,她就在前面得意地大笑。她说,真希望这样在山上一辈子。
大凡都市人都有这个怪癖,喜欢山,喜欢农村。好端端的舒适日子不要。但真要来过过这里的生活,你过得了?农民们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站在路旁瞧着这些城里人,有病?
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城里人精神上的虚拟。
你们下山了。你们瞧见那看车的老头站在你们的小车边上,忠实地捍卫着。他忠实的样子让你们感觉有点辛酸。中国有你们这样的富人,也有老头,甚至比老头更穷的穷人。有人吃不饱,有人却撑饱了需要排泄。
看你们来了,老头向你们展示他是如何特别保护你们车的。那些自行车总是不小心!他说。他在你们车四周专门划了个线,不让其他车进入禁区。
乐果又给了老头五十元钱。
这是施舍。乐果喜欢这样施舍。施舍就意味着自己很富有。施舍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每当路上遇到乞丐,乐果她总是要丢下一些钱。常常还挺多。把乞丐吓一跳。本来跪着的就站了起来。可马上又跪了下去,攥住钱,头在地上磕得如捣蒜。围观的人看那乞丐,又看乐果。那目光清晰分别出了谁是幸福者,谁是不幸者。被施舍者的头磕出瓷实瓷实的声音,是在确认这种幸福和不幸。声音好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你们幸福。为了这确认,你们愿再花上几百元,上千元。
所以她对希望工程什么的也很热衷。把钱捐给那个只在电视报纸上露脸,看不见摸不着的遥远的地方,她怎么就那么有实感?交给那些屡屡被暴光的腐败的政府部门,她怎么就那么放心?其实她只是喜欢这捐款的形式。反正丢去算了。你们有钱。钱是什么?钱是贱骨头,不花不来……
这是一种从容,或者说一种慵懒。你们信步在大街上,商店里,淮海路种种专卖店。这种慵懒让你们底气足。不像别的人,提心吊胆,獐头鼠脑。
她在看一样东西。明显地爱不释手。你说,心动不如行动,买了!
你们不停地买东西。不假思索。你们的家里堆积满了各种各样即兴买下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早已不少了,只不过,过去多少为了有用去买,现在买的几乎没有用处的。
买回来的东西没有用。她会将新买的项练戴在芭比娃娃的脖子上。然后笑。然后笑着骂自己简直是傻瓜。也许这价格还被商家宰了呢!
被宰,也是一种境界。
她拿手掌做刀,在你的脖颈上砍,叫着:宰!宰!宰!
你装作反夺过刀子,砍她。
哇,我死啦!她躺倒,叫道。装做死的样子。
真的吗?你说。
真的。她说。
死,是一种临界状态。不用死的表述,是不充分到位的。死,能表达最深层的情绪。我们的潜意识都隐藏着死的情结。
那好呀,你说,你死吧。
你希望我死?她说。
恨不得你死呢。你说。
你恨我?
我恨你!
我也恨你!她说。咬牙切齿地,似笑非笑。我死了你好再去娶一个。
不错。你应。
你们这样开着玩笑,危险地,好像在刀刃上的跳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说。你一直巴不得我早死。那我就不死。她翻身跳了起来。你死去吧,我去找别人。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如履薄冰。
我可不允许你分财产。你说。
你已经死了,你管不了啦!她说。
我的鬼魂还会在的。
那我就不做啦,也不让你死。她说。
是怕鬼魂了吗?
我怕。她说。我不让你死。
你眼泪忽然出来了。什么嘛,你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当真了?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活得好好的。
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她也说。
你的母亲不相信你们活得好。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一切的好都是虚的,有了孩子,不好也会好起来。
母亲自己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两个死了,四个活了下来,就是你和你的大哥大姐和二姐。现在他们都有孩子了。虽然他们不能给她什么财富,但是想起他们,母亲感到很殷实。
过日子就应该什么都有。母亲觉得。母亲穷了大半辈子。她至今还一直唠叨着当年的拮据,用一粒鸡蛋做成三道菜。你觉得母亲老了,就是从她总是念叨这类事开始的。母亲至今还改不了打完鸡蛋拿食指刮干净蛋内壳的习惯。刮进碗里,最后还要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一下。那神态,好像是吮着蜜。她很满足。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她说老头子就没这么幸运,好日子才开个头,他就撒手去了。他都不知道什么叫肯德基。母亲总是说。现在咱中国什么没有?十年前从外国回来的人,还净往国内搬回彩电、摩托什么的,现在谁还搬?听说我们还要出口呢。你说,国外好,还能怎么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上海这么好,他们还能好到哪里去?母亲总是反问你。
你不知道。你说。
我不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你们还不知足?不要再折腾啦!
母亲害怕折腾。害怕乱。她一出生就碰到日本人。逃难。爹把她和她最小的弟弟一边一个挑在担子上。一路上颠颠簸簸,担子也不停地摇晃。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颠簸动荡中过来的。她看到了大人们的腿。看到了大人腿后面倒在地上的尸体。全家渐渐地没有吃的了。弟弟饿死了。弟弟死前拼命用牙齿揪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后来也不知道流浪到了什么地方,母亲也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
这是一个苦难民族的经典传说:苦难,坚忍,生生不息。不断重复的训示。它像一巨大的裹尸布,裹住了腐烂的尸体,挡住了一切质疑。它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生存就是一切,发展就是硬道理。
母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按理说,最应当死的是她这个女孩。是老天选中了我,让我女继儿业,传宗接代。她总是这么相信着。她很倔强。她坚决要儿子姓她的姓。她把你们当作她家族的传人。
母亲经常跑来你们家,窥视你们。她一来就这里转,那里转,竭力调动已经衰微的感官神经,感受着这小两口子的生活。活像克格勃。
没有孩子的家,只有两个大人的家,好像连灰尘都不会长。
她盯乐果的肚子。没有动静。于是又察看你们的床铺。也没有看出什么端睨来。然后是卫生间。一切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忌讳什么都弄得干干净净。吓,什么也没有!最后她戳着冰箱说。
冰箱没有剩饭剩菜。她自己的冰箱总是用来保存剩饭剩菜。你们的冰箱里大多贮存饮料。净喝这些东西!她说,只是水,有什么好喝的?也该有点实的东西。鱼呀,肉呀,实实在在,那才叫过日子。
你说,妈,都到了什么时代了。现在都兴吃活鲜了,谁还吃那个冻得硬磕磕木木的东西?现买,现煮,现吃。
再怎么说冰箱里也得存点!母亲说。你能餐餐买?想吃的时候市场关了怎么办?
那就到餐馆吃呗!你应。
动不动就进餐馆!你就那么多钱!母亲说。
你笑了。回头瞥乐果。乐果也笑了:妈,我们消费得起。我们有钱。
有钱又怎样?有钱了就应该想想该做的事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母亲说。
原来敢情是因为这!
都八年了。母亲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
你们已经结婚八年了。
现在吃的东西都有问题,你们就那么放心到处乱吃?很多养殖的东西,看过去又大,又肥,可都是用上避孕药的。是不是误吃了,吃出了毛病了?
什么嘛,妈!你说。
只有你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你们很少同房。或者说,你很少跟她同房。
那是什么原因?母亲说。紧盯乐果肚子。乐果慌忙闪了闪肚子。她跑进厨房给老人端来一杯水。她端上来一杯速溶咖啡。
我不吃苦药。老人家说。
妈,这咖啡放了糖的,是甜的。乐果说。
再甜也是苦的。老人说。
你说,妈,现在很多人,人家还不要呢。
你听他们放屁!母亲啐道。一讲到这问题,母亲就要骂。那是他们不会生,生不出来!还新潮流?谁不想要孩子?母鸡都想要下蛋呢!我告诉你,结婚了,就得要孩子!要不然……没有说下去。母亲忌讳了。
该不会你故意去吃避孕药吧?母亲忽然问。
妈,你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叫。
母亲不吱声了。她还真的怀疑是因为吃了避孕药了。甚至是,乐果悄悄地自己吃了。现在的女人哪,不想做女人的事,不生孩子。还听说有不奶孩子的。这奶就为孩子长的,不奶孩子,拿来做什么?说是怕奶变得不好看了,有了丈夫了,还要给谁看?
母亲觉得,女人就应该翘着屁股给丈夫播种,托着奶子给孩子吃奶。其实女人跟女人在一起,首先是对彼此女人身份的认可,也就是对彼此这方面经历的认可。她在某个场合里,在那个家里,她和她男人做了这种事。她的子女就是结果,就是明证。你有时候觉得就像日本电影《望乡》中南洋姐的戒指,有多少戒指,就意味着她至少被操过多少次。但是,你母亲从来不从屈辱的角度看。她把它看成是将军的勋章。没有孩子,就是没有勋章。
你们不给她孙子,她也没有勋章。
你瞧你表弟的第二个儿子都满周岁了。母亲最后说。
你的表弟生了第二个儿子,成了他人生最骄傲的事。虽然因为超生被罚了。虽然他没什么钱。罚款的钱是向你借的。
我这么没钱的都要生,你这么有钱的,还不生孩子?留着钱做什么?表弟向你借款时,说。
中国人一辈子就知道挣钱,生孩子。
表弟又要为第二个儿子办周岁了。通知你吃周岁酒。表弟非常看重你,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表哥,做大生意的。做什么生意?房地产开发。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区房产局赵局长知道吗?有人问。哧!哧!小儿科!表弟立刻发出不齿的讥讽声:人家熟的是市长!
表弟把副市长说成市长。
哪个市长?对方问。
报给他名字!表弟说,胳膊戳了戳你。
是副市长。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