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还总喜欢说些要不是他你能怎样怎样的话。我操,没有你大佬我还不能活了?他还常常不知是真是假地传达第一副市长对你的关怀,比如现在干得怎么样啦,可不要让我听话哟。有时候,你真想揍揍大佬。可是你从来没有。大佬的电话也从来没有拒绝。一通电话,那边总是很了不得一声:啊,我!好像又稳稳把你套住了。现在你想象着那边的样子,这个大佬一定感到奇怪了。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是你拒绝他,还在重拨,一再重拨,像一只急切切的熊,嘴上骂骂咧咧。现在是他被套住了。
本来约好今天要谈一个新的工程投标的事的,同时你必须把上一次中标的回扣款给大佬。也就是说,你又有一次赚钱的机会了。虽然扣除所有付出,你仍然有很高的利润。只要你去。可是去了,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你不去。你躺在床上,有一种沉到水底的感觉,与世隔绝。寂静。世界离你远去。外面有人在轻轻走动,是饭店服务员吧。毕竟是大饭店,隔音设施很好。有点神秘。一扇门轻轻地关上。这寂静,静得有些诡异。好像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你从这世界上蒸发了。
你一直躺到快中午,闭着眼睛。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期间有没有睡着。你再次睁开眼睛,这世界好像不再是刚才的世界。你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想出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你走了出去。
苏州自然是陌生的。你又回上海去。你的公司。公司里雇员在干着,接电话的接电话(是不是也有大佬的电话?),打报表的打报表。你不在,他们还这样。你禁不住有点可怜他们。
你又转到自己的家。你的家单门别院,在浦东新区,有名的高地价的地方。当时你挣了一大笔钱。做的是安置房工程。不明白的人都以为搞安置房没什么钱可捞,其实其中利润空间大着呢。光是地价估算就有很大的灵活度。开发商跟政府部门相勾结,哄抬地段。地段级别上去了,所参照的价格也就上去了。在这基础上再优惠价格也还是高的。所谓解困工程,油水更大。
家里房门紧闭着。你看着这个房子,自己的家,觉得有点陌生。
你知道这时候这房子里不可能有人。妻子上班去了。她有课。一个教师有课是雷打不动要去的。家里静悄悄的。沉静得有一种吸力。也许你们没雇保姆,就为了这个家有这种吸力?
你察看家里的变化,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其实只有十个小时)的变化。没有变化。只是静。这静让你喜欢。这个家总是太热闹了。妻子一个人就可以把它闹成一个戏台子。红红火火?你上了楼。上楼时,你忽然希望她猛地从角落闪出来,吓你一吓。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希望。你们不是吵了架了吗?可是她没有闪出来吓你。她确实上班去了。
你进了卧室。卧室很暗。床整得好好的。你仔细瞧妻子的枕头,希望看到她的泪迹。她昨晚哭过了。可是没有泪。你怅然坐到床上。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大佬的。你的电话机有来电显示。你蓦然发觉在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小纸条。是妻子的字迹,告诉你大佬找你,急事!这么说,大佬也打电话到我的家来过?当然。
可是,妻子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你猛地跳起来。好像一只被套住了的猎物。
你逃将出去。
现在,你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了。
你有很多钱。有很多可以去的地方。除了这房子,你还在襄阳路和杭州分别有两幢别墅。价值几百万。专门雇人平时看着,到你们要下去居住前,让那人打扫干净。不像别的人,下去后忙着整理,把休假时间用了大部分,勿宁是去大扫除。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别墅。可现在你发现,那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看守。
当然,桑拿,俱乐部。你光是俱乐部的会员卡就有好几张。可是,去那里就意味着你重新被纳入这世界的轨道。
你蓦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乞丐。
你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可你的宝马会暴露你。你把它放在很远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打出租车到了那旅馆。你找了一间能望得见自己房子的房间。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自己,是为了监视。
你买了一台望远镜,监视它。好像在窥视别人的家。服务员小姐好几次进来,看到你在窗户端着望远镜在看,神秘地笑了。你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怎么知道你是在窥视自己的家?
妻子回来了。她先进了卧室看那张小字条。纸条没动,还压在那里。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神情沮丧。大佬找不到我,你也同样找不到我!你关了手机。你感到得意。
然后她去做饭。她的样子孤独极了。家里异常冷清。她是最怕冷清的,你知道。你觉得解气:这是对她的最大报复!
她在吃饭。用筷子挑着饭粒。桌上东西是从来没有的简单。她怎么不保持她富裕家庭餐桌规格了?
然后她懒洋洋躺倒在沙发上。这倒是你从没看到的。她总是那么生龙活虎,好像永远不知道累。她是病了么?你看出了她的黑眼圈。也许她真是哭过的。她后悔了吗?可是她后悔什么?她并没有跟你吵,让你走。她有什么错?
你开始可怜起妻子来了。当初恋爱时,她是常让你可怜的。什么时候不再可怜她了?
你的心理开始有了压力了。不像原来那么轻松。好像有个势当力敌的东西在跟你较量。这时,你感觉到家里的电话铃响了。
妻子跳了起来。也许她以为是你的电话。她在听电话。她企图说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她变得慌乱起来,在屋子里打转。乱转。她开始拿拖把,拖地板。
好像电话又响了。她丢下拖把急奔过去。可是仍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对方是谁?
她没有再去拾起那拖把。她蹲在电话旁,身子像被煮熟的虾一样弯着,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了。
到底是谁?大佬!
他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妻子弯着的身子,好像一口弓。你就是执弓弦的那一端。也许自己还爱着妻子?
毕竟是妻子。毕竟是自己的家。很多男人时时巴望着抛家离妻,可是一旦真的到了这时候,他又会茫然不知所措。
可你没有回去。你又住了一天。那弓的张力越来越大。时间越久,那拉力越大。你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你开了手机。你想好了,假如是大佬先打来,你就狠狠操他一顿:你他妈的找我老婆干什么!假如是妻子,她一定会告诉自己大佬来电话,你就借此回家。
是妻子先打来了。
你奔回家去。
妻子对你如此迅速到家似乎很意外。她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完整叙述所发生的事。好在她是教师。她抓了最要点的:大佬威胁说,不但要上法庭,你以前所承建的项目都要面临安全再检!国家在搞这个运动。
我怕他?你冷笑了。
算了。妻子说。
就是!我还怕他了?你更说了。好像在故意制造事端:一切都是大佬惹的祸。只是因为大佬。你恨大佬。你说着又要往外冲。你的胳膊被妻子拖住了。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妻子身体上的任何部位。你感到微微的颤栗。很奇怪。你软了。
你不要去……妻子哀求道。
早就想揍那小子了!你嚷。
何必呢……跟这种人计较什么?妻子说。谁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就是这副德性?社会的渣滓,人渣。
人渣!她把对方称做人渣,让你感到温暖,感到宽慰。多么体贴人的妻子!多么好的妻子。还计较什么?不必计较。妻子又说。你不跟大佬计较。也不要跟我计较,我也不跟你计较……
我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渣!你叫道。虽然你仍然梗在那里,可是你明白,已经轻舟过浪了。
没有审问,昨晚在哪里过夜了?什么也没有问。
你去洗澡了。你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个遍。
你出来时,发现妻子不在屋里。她在外面洗你的车。她把一桶水像炸药包一样端着。往后一甩臂,向车冲去,整桶水就淋漓尽致地涮在车上。她冲了一桶又一桶。连车内都用消毒水狠狠擦过。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消毒水,只有她对这种东西精通。一阵安利,一阵柠檬什么的。世面上消毒液异常畅销,就是跟她这样的家庭主妇有关。可是今天用的,似乎跟平时都不一样。味道很冲,像福尔马林又不像福尔马林。难道她用对付尸体的福尔马林?她为什么要这么冲洗你的车?
这么脏。发现你来了,她说。
洗吧,从屋内洗到屋外,从房子洗到车。把所有不舒服的都找出来洗掉。最后她把座垫套通通拆下来。
你刚刚换上座垫套。也就是你去苏州那天早上刚换的。你对她说了。她仍要换。
她难道是忌讳?忌讳什么?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你曾经在这座垫上干过那样的事。也许座垫布上还溅着你的精液。那样的事,要是被她,自己的妻子知道了,那可全完啦!
你猛然紧张地瞧着她。我只跑了一次短途……你试探着。
是不是又跑一趟火葬场?她说。
噢,对啦!你笑了。
她也笑了。多亏了有火葬场。有了火葬场,什么人间是非恩怨都消解了。
吃饭时,她怪自己炒菜把盐巴放多了,蹦蹦跳跳跑去拿醋中和味道。让你尝。味道可以了吗?好像……又酸了点。你说。你认真品尝。你非常情愿当妻子的家务鉴定员。
她又急煞煞跑去拿盐巴,拖鞋的鞋跟清脆地敲在木板地上。
这下呢?
你试。
差不多了吧?她说,担心地。
你点头:刚刚好啦!
她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像个小姑娘。(有这么老的小姑娘吗?当然妻子并不老,才三十一。)
那晚上你们很早就睡了。你上床。你从没有这么早。睡前你们说话。她仍然没有问昨晚到哪里去了。她只是谈毫不相干的事。仍然全是废话。
然后,关灯,睡觉。半夜里,你爬起来,摸进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找到一个人。随便找一个人。你敲道:完了!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还得活下去。直到腐烂,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