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副市长,也就等于正的。表弟说。他报了副市长的名。
果然一阵惊羡。表弟得意了。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他说。你们以为是我呀!只能开开小店铺,卖卖杂货。
表弟开了个杂货铺。
你也去干啊!大家说,跟你表兄去。
我表兄也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也正在考虑呢!他说。
你从来没有要求他跟你一块干。分明是在吹牛。可是你也没有反驳。你感觉到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很舒服。人总是有皮有脸的。你处在舞台的中央,那些目光像射向舞台的聚光灯。你幸福地被拥抱了。
幸福有着雄辩的力量。动物的本能是趋乐而往的,人也不例外。当你被逐出乐园,你就会感到灾难临头,会后悔,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就好像一个流浪儿,看着人家窗口暖融融的灯光。
孩子抱出来了。你塞给孩子见面礼。一叠的钞票,厚厚的红礼包。又是众多的目光唰唰地聚焦。
孩子已经很大了,已经懂得用他那半团着的手夹钱。那钱被一抖一抖地夹着。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一直没有见过这小孩。表弟说,表哥你跟我们要走得再近一点啊!你听了鼻子有点发酸。
为了表示亲近,你接过孩子抱了抱。你抱得很吃力。姑妈赶紧帮你接过去,小声说:到你自己有孩子时,再训练。
你瞧见一旁的母亲脸上笑开了花。你又惶惑了。
搞抓周。一种很旧的礼俗。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上海,连城隍庙都成了购物场,还搞这东西?你以前不理解。
当一个粗粝得跟古董一样的扎眼的竹筛端出来时,你领悟到了,这是一种仪式。人活着,是需要种种仪式的。那些传统的仪式所以至今不死,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支撑我们的活。
小孩子被放在竹筛中间。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被置身在大海里。筛子里放着书、印、笔墨、算盘、硬币、鸡腿、猪肉、尺子、塑料玩具斧头、葱、蒜、芹菜、一小块泥块和一小扎稻草。孩子的手与其是在企图抓着什么,勿宁是在寻找支撑。可是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手。好像那只手也是大家心灵的支撑。大家仿佛被装进同一只船上,你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同时又感到跟大家同在一只船上的安慰。你也禁不住使了劲。
有人在叫小孩抓硬币。小孩的手在那枚硬币上面划了一下,没有抓它。大家唏嘘了一声。
有人说这样对小孩不公平,这么小的小孩,怎么能抓得住东西?其实他是想抓的。
又见孩子的手伸向了印章。大家又叫了起来。印主仕宦。这小孩将来要当官的。大家都在为他使劲。他的奶奶,你的姑妈,那样子,恨不得将她孙子的手牵引到那印上面去。只是她似乎有点胆怯,害怕这样做,就不能算数了。仿佛有神灵在天花板上监督着。她的胳膊冲出去又缩回来,青筋暴起。好像这真的就要决定了小孩的命运了。要是在以前,你一定会觉得可笑。自己未来都不知道呢!你会想起鲁迅的《立论》:说富贵的许谎,说死的必然。做官,有钱,天知道呢?要说知道,只有这小孩将来会死,是一定的。可是你现在也不这么想了。你也在为小孩焦急。好像你也很相信这些。你跟大家一起叫着,出着主意。可忽然,那小孩却手一偏,抓住了那印边上的猪肉。
姑妈的脸沉下去了。
可能那猪肉有香味,什么都没有香味来得实在。有人说。
抓猪肉也不错。又有人安慰。反正有吃的了,人活一生,还不一个吃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吃是实的。这小孩还真看得透。只有我们大人看不透。
你瞧见姑妈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你自己怎么样?客人散后,姑妈问你。
你知道姑妈问的是什么。凡是较亲的人,总是要唠叨这。昨晚上我又梦见你爸了,姑妈说,他在问你这事呢。
父亲死时你刚结婚。你其实是赶在父亲死前结婚的。当时父亲他一定没有料到你结婚后,会过八年还没生孩子。
其实你们并不是不想要孩子。特别是乐果,见了别人的孩子总要抢着抱一抱,重重亲一口。有时候还狠狠咬,把小孩咬得哇哇大哭起来。
你们还怕什么呢?姑妈又说,不像你表弟,经济上不过关,生孩子,是要花钱的。你们是最好的了,钱不愁,乐果又是当老师的,会教育。你们全都过关了。到底还等什么呢?
你没话。
告别了姑妈,钻进了自己的车。表弟、表弟媳妇也抱着孩子出来告别。表弟将孩子的小手引着敲打汽车窗玻璃。你开了窗。小孩就要把身体探进来。你索性把车门打开,让表弟抱他进来。
里面有空调呢。表弟媳妇说。连忙把孩子回抱了出去,嗔怪着表弟:从空调出来,毛孔一松,就感冒了。
原来带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表弟嘻笑着,脸上洋溢着服输的幸福。
幸福是需要更新的。人的幸福在各个阶段各有不同。恋爱的时候可以撒娇卖疯,这时因为彼此有吸引力。再大的折腾也不觉得累。反而饶有趣味。吸引力一消失,就必须进入婚姻了。你是妻子,我是丈夫,共同来维持一个家,转换角色。
你明白表弟已完成了这种转换。他承认,在孩子照料上不如妻子权威。他必须听妻子的。
因为都体现在孩子身上,所以有人说,感情转移到孩子身上。
在融融的暖气里,你的身体很舒适。收音机里在播《春天的故事》。这个几乎随时随处都能听到的旋律。以前你的耳朵总对这类东西很排斥。这只是一种图腾。一个时代的、大家的共同的图腾。可现在你却很受用。春天,盛世,喜庆,欢乐,幸福,安详,激情……回家。
妻子乐果在卫生间洗澡。你坐到沙发上。沙发前的大尺寸背投影开着,在放着场面热烈的综艺节目。她没有关电视。欢乐,幸福,盛世,激情,春天……
你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卫生间传出的很活络的流水声。她在洗澡。
她出来了,穿着睡衣。这是她的常规形态。在家里,她总是这样穿。
假如她穿着这睡衣走到大街上去,一定会让许多男人想入非非。可是你没有感觉。这只不过是她的许多衣服中的一件。她有套装,休闲装,各式各样的裙子,裙裤,旗袍……今年又按照流行做了唐装。她穿得很杂。这睡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
她有着很好的身材,当初你喜欢她,她有好身材是个主要原因。那时你常会看着那些身材好的女人发愣。她们多么风姿绰约。有了好身材,就有得打扮。你想要是你有钱了,就要打扮乐果。
可是后来有钱了,打扮了,也不过如此。
回来了?乐果问。明知故问。
回来了。你应。也应得很可笑。
好像要冷场,你连忙又加了一句:早就回来啦。
人家在洗澡嘛!她说。好像觉得你是在指责她,让你等这么久。她把浴巾伸到脖颈背后,塞进睡衣领子里,擦着里面的肉。你照样没有感觉。
洗澡?真伟大啊!你打趣道,笑了起来。目的是不要让她觉得你是在挖苦她。
她明白你没有挖苦她。当然罗,现在也让你伟大伟大。她说。
你知道她在指什么。我不洗!你故意说。
你敢不洗!你就别爬上我的床。她说。也笑了。笑得如此俏皮,撒娇似的。哇,喝酒!满身的酒味!酒鬼!
她叫你酒鬼。其实你晚上几乎没有喝酒,因为你要开车。你还想要这条命。她是误觉。也许好生活需要一些必要的误读。
你笑呵呵地抗拒着。好像是真的喝了酒似的。只是你不听话。但是你还是被她推进了洗澡间。
你特地仔细洗了自己的阴茎,好像在磨洗着生锈的兵器。你洗得很专心。一种想法,蓦然像鸡蛋精被煮熟了似的,现出形来。
你也想要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就像阴茎怎么也无法进入阴道,永远不到位的幸福。
你出来时,她已经进了卧室。她正在梳妆台前抹皮肤保湿霜。这是她每天晚上睡前的常规作业,即使你以前泡在自己书房的电脑前,也能想见她在梳妆台前细细摩挲自己身体的情景。近乎自恋。一种睡前的化妆。
她回过头:姑妈好吗?
她一直有着很好的教养,知书达礼。当然你也不差。你有时候还想,是不是当初你们两个能走到一起,就因为你们都重礼仪。所有好夫妻都彬彬有礼。
好。你答。表弟的孩子也很可爱。你忽然又说。
她猛地脸红了。就像一出戏,剧情发展到什么程度,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你的脸也红了。
你的脸红勿宁是紧张。
真的很紧张。像一个演员突然被推到舞台上。再没说话。好像害怕把气氛点破了。需要保住气。你青春期时,你母亲为了促进你发育,给你炖童子鸡,要求吃了不要开口讲话。一讲话,就把补气给漏了。
你伸出了手。你看见自己的手搭上了她睡衣的扣子。
你记起你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当时她穿了厚厚的大衣。那大衣有非常多的扣子。你手忙脚乱却一粒也解不开。那大衣里面还有一层一层的衣裳。你也撩不起那大衣的下摆。你简直绝望。最后你索性就此搂住她,运动起来。你射在了那件厚厚的大衣上。
但那时的感觉仍然非常美妙。后来你能够从容不迫地把她剥得光光的时候,倒没有那种美妙的感觉了。爱是一种情怀,一种襟抱,未必要器官达到某个位置。
现在对方就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可以倏然就脱了下来。她总是在你面前,忽啦就脱得光溜溜的,换衣服。连侧侧身都不会。
她很明白你要做什么。她躺了下去。你更慌张了。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事了。你觉得自己好像扳倒了一座楼房。睡衣在你面前。你明白那里面的肉非常白,白得没有一点阴翳。像注水肉?你没有食欲。没有对衣服的敬畏,哪有对衣服后面肉体的欲望?
可是你的手还在那扣子的地方。你只得按惯性解了起来。你解得很慢。与其是因为难解,勿宁是因为拿不准解开后,自己怎么办。很快的,自己的手就要没有事情可干了,像个下岗失业工人,被逼着问:现在你怎么办?
糟糕的是她已经按部就班地张着腿。分明是在等着你。你进去。洞对准你,就像尿壶嘴对准尿道。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现在开始做孩子了。她是做孩子的机器。她得准备好,调好每个部件,拧紧每颗螺丝。她那当教师的神经兮兮的认真样子又出来了。她的脸都有点变了形。
她忽然又记起什么,瞥了瞥边上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纸巾盒。完事后她有得擦。问题在于你能不能?能不能让她有东西可擦。你没有感觉。你把自己的阴茎凑在身下的被单上,磨蹭了几下。那部位的被单刚好凸出一个皱折,形成个小山丘。你弄得很隐秘。你下面有点感觉了。可是仍只是微硬状态。不能用。
她在撑着等你。一种被推倒四脚朝天的姿势。那姿势让你看着都替她辛苦。她可以不必这么辛苦。现在你要为她的辛苦负责。
你又把阴茎放在被单上蹭、蹭、蹭。仍不行。你悄悄把手绕过她的大腿,摸到自己的东西,套弄着。你的姿势让你的腰酸了起来。因为腰的感觉灵敏起来,腹下的感觉更衰微了下去。
你蓦然瞥见她胸口上的香奈儿钻石项链。那是你们旅行到伦敦时买的。坠子上的香奈儿标志在闪闪发光。其实是它背后在闪光,在转动。一动,就打转,一打转,前面的香奈儿标志就特别耀眼,好像是它在转动发光一样。
那是利用惯性在转。她躺下时,振动了它。好像是用了电动的马力。
你这电池没有力了。原先的那股气在往外泄。你真想拿一根绳索扎了那个口。你想到了皮带。扎腰上。可是你怎么能在床上扎皮带呢?
传说那些贫困地区的庄稼汉,干活时,必不可少要带上一条扎实的腰带。饿了,往紧处扎一扎,就又有了力气。你明白了那种成人用品商店的阴茎套环的用途了。而在这之前,你只觉得套着它有多疼!
可现在你没有阴茎套环。即使有,你敢拿出来吗?
腰酸。若是腰有个依靠,可能会好些。你想。你躺了下去。并装作顺手把她扳到上面来。女上位。你的背靠着床。你发现腰一旦有了依靠,精气好像又得到了保存。男下位并非只是男人省力。她似乎也明白,就在你上面端好了姿势。你想,这样好啦!你不用费什么劲。不用爬山。可以尽管享受舒服?可是你并不希求舒服。你只想完成一个任务。
但是男下位射精,精液是难以射进子宫的。你曾经看网上这么说。那岂不是没有用?不行。你又起来了。把她放在下面。她跌跌撞撞被你推倒的样子,好像一个倒霉的女仆。为了给主人做事,她竭力顺从、配合。她涎着舌头,鼻尖上有汗。
她把阴道口竭力对着你的阴茎,使得她的整个身体弓了起来,胸部内缩,腹部凸出,好像一个佝偻病人。肚皮上还折出几道皱纹。令人泄气。
你又不行了。你又想男下位。
你又躺了下去,她又到了上面来。她是自己转到上面去的。她好像已经很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一会儿你又让她下去了。你上去。很快你又下来了。
怎样才能男上位,又腰不酸呢?
你又想起了皮带。狠扎!
生活需要狠扎。
好生活是狠扎出来的。就好像美味佳肴,总是在狠上做文章。
要活活整死了的才好吃。要炸爆了的才好吃。你看那鱼从油锅捞上来,鱼肉一片片翘了起来,才说明鱼原来是活的,你可以从那翘立中看到神经的曾经殊死挣扎。当然还有直接生吃的,就是日本料理生鱼片,血腥。你们已经吃过不知多少次了。还有就是相反,把对方腌成腐尸,以腐为美,以腐为快。你们也已经没有兴趣。还能怎么整?还能怎么狠?
听说徐家汇开了一家广东餐馆,有生吃猴脑羹的。你们决定去吃猴脑。
说是餐馆,却全无餐馆的模样。设计得面目狰狞。怪石林立,闪着绿色灯光。有一种后现代的美。
路面崎岖不平,走在上面,好像走在原始的蛮荒之地。这是现代人的怪癖,叫做回归自然。其实是在制造心理落差。这落差,是一种撕裂。就好像往自己麻木的身体上狠抓一把,抓出血来。
不时传来猴子的惨叫。还有人们的喝彩。你们被引去选猴子。猴子关在笼子里,一整排。它们仿佛意识到末日就要到来,猛地骚乱了起来。也许它们早就一直处在恐惧中。它们知道它们的同伴一只只被抓出去再没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也许它们还听到了那惨叫声。猴子是灵长动物,我们的近亲。
一只猴子朝你们一冲,凶恶地咔地一叫。她猛地一惊,抓住了你的胳膊,哇地一叫。你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惊竦了。你明白了为什么要提议来这里。你们需要恐惧。
恐惧让你们心贴紧了。相濡以沫。你拍了拍她的手,告诉她,不用怕,你很强大。
可是她又惊叫了一声。见是你,才拍着胸口:吓死我!还以为是猴子呢!
她嘴巴努了努那只最凶的猴子。你哈哈大笑了起来。选猴子了。你说,就要那只最凶的!
为什么选最凶的?最凶说明它最强壮。杀死最强大的,就最狠;吃了最强壮的,就最补。
猴子们立刻推搡了起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竭力要把那只被选中的推出来。好像这样自己就得以保存了。那只被推出来的猴子马上也现出孬种相来。竭力用脚顶着。可是没有用。它继而返过身去,要往群里钻。可是大家不让它钻进来,凶狠地推着它。本来同患难的难友顷刻成了敌人。那出头的家伙恐惧极了。它一定很后悔,后悔刚才不该那么出众。一只猴子还凶恶地咬了它一口。
那家伙还更凶!你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好,那就换一只,那一只。
那只更凶的猴子好像听得懂似的,猛然回身逃蹿。可是这下厄运轮到了它。它也遭到了围攻。它的确很凶,力气大,张口就咬。
你更笑了。就要这一只啦。你说。挽着妻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