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么的野蛮、无道。你的暴怒没有铺垫。也许是突然出手,更富有破坏性。那种破坏的快感几乎攫住了你。你要笑,你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笑着了。
你喜欢笑对自己暴力的结果。然后,突然又给对方一击。对方惊骇,回头看他,他还是笑嘻嘻的。
你笑嘻嘻地面对着自己制造的灾难。
你喜欢在常态中突然逆转。比如正处在日常生活中,她在煮饭;她在洗东西,她在洗菜,用活水一片一片地冲洗菜叶(她曾说这样才能把残存农药洗干净),然后工工整整地撸好。她好好地做着事情。可是你要打她。没有理由。只是为了打。
她下班回来了,把手提包挂在衣帽架上。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叠学生作文本。她分明是去上班的。她在微微喘着气。她马上进入了厨房,刷锅,放水。你喝她。她出来了,手还湿湿的,用抹布擦着。或是没有水,一只手向厨房翘着,好像在说:我那边还在做饭……
做什么饭!我还吃得下?你嚷。
你在无中生有。甚至她根本没有出去。她在洗澡。你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按着遥控器。突然就冲进了浴室。打!
你特别喜欢把她剥光了打。剥光了打,有一种把所有规则彻底甩掉的感觉。把她按在浴缸上打。或者在她睡觉时。这是个好地方。为什么卧室是个好地方?也许是因为柔软,卧室给人柔软和温馨感。进卧室的人心理是安详的。你要把温柔之乡变成暴力场。
她没有反抗。(她为什么不反抗?)屈着光溜溜的身子。把自己的脸抱得紧紧的。好像别的地方都无所谓了。她为此可以把整个身子祭出去。
她白皙的肉体斑斓了。这使得她的肉显得更白皙了。她的肉可真白,真嫩。嫩得蹦地就开裂了。白白的底色上流出了血。你喜欢这血,这血的颜色,血的味道,血流的样子。血把你的心滋润了。你满足了,也疲了。她起来了。收拾残局,该整理的整理,该打扫的打扫。然后她去拿药水涂身上的伤口。她把碘酒抹在自己的绽破的伤口时,没有显示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并不烧,不辣,不疼。她神态沉静,好像这些伤口的部位已经让她足够欣慰和庆幸的了。穿上衣服,什么也没有。她的衣服依然是熨得平平整整的,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绝不含糊。她化了淡装,带上小提包,出门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风吹着她的头发,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人就是这么爱面子。她还是个老师。
她是个老师哪!而你,是个罪犯。你又像罪犯一样向她忏悔了。柔弱地。你骂自己不是人,是畜牲,是狗!你跪在她面前。你说,该怎样你才能解气?你说吧!她不说。她没有说。你说呀你说呀!你叫喊。好像叫喊着自己的魂。
你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那么的瘦,又细又瘦。无力地垂着。像死人的手。你抓起这只手,摔向自己的脸。这手猛然有力了起来,抽缩,抗拒你的支使。团着。它怎么也不肯接近你的脸。
你于是把脸凑了过去。它控制着不让自己大幅摆动。你只能把头往那上面撞。这样没有力度。这撞,只是在蹭。你的鼻子蹭在那只手上。那手有护手霜的味道。其实是护手霜掩盖下的厕所的味道、厨房的味道、粉笔灰的味道(还有给那个老张整理被子的味道?)。她在厨房最后一次抓了什么了?关煤气阀门?关煤气阀之前呢?拧紧酱油瓶盖,还有,所有的瓶瓶罐罐的盖子,油、盐、胡椒粉、咖哩粉……就是这手给你做可口饭菜的,料理着这个家,操持着这个家庭……你从来没有感觉到那味道如此亲切,好像长久离家的孩子回来了。你哭了。你的眼泪蹭到了她的手,抹在了那手上,整个地涂在了那只手上。她的手忽然张开了。她的手那么宽大。你的脸埋了进去。
她的手又蓦然缩了一下。你马上感觉到无可傍依,无可逃避。你的脸颊荒凉。你追去。那手缩到了腹部。她弯曲着身子翘在地上,仍然是被摔下去后的姿势。你追。你把脸钻到她的怀中,蹭着她的胸部。她的胸部可真柔软啊!没有性的感觉。像母亲的胸脯。你哭着。你把自己的脸抹花了,像个孩子。你流了鼻涕。这个孩子卫生不能自理。已经多久没有流鼻涕了?你多久没有痛哭流涕了?
你发现自己很喜欢哭。哭是彻底的大扫除。
你说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掩住你的嘴。你又拿拳头砸自己,自己的胸脯,自己的脸。她几乎神经质地抓住了你。好像你多砸一下,她就多一份打击。她突然把你的拳头扳过来砸向她自己。
是我是畜牲,我是狗!是我!她叫。哭了。
她为什么骂自己?
你们又和好了。(吵架后再和好,就好像痛哭一场过后,吮着鼻涕,鼻子里辣辣的,气氛凄凄的,值得珍惜。)
你们准备睡觉。你们在说话。对话是暧昧的。这个老张,你说他到底爱不爱老芳。她说。
怎么又提到老张?
爱?这个词他妈的真搞笑。
我看哪,既爱,又不爱。你说。
怎么说?
我看哪,他是爱老芳给他洗袜子。你说。你本要说叠被子。你改口了。
那老芳呢?她说,也许也只是瞧着老张的钱袋子呢。
男人和女人,一旦进入了婚姻,就只有这样子了,一方是另一方的老妈子,另一方是一方的钱袋子。你说。
你觉得自己是在刀刃上跳舞。
如果是我,我就不干。她说。
可惜不是你。你说。
说不定就是我呢。她说。
居然。你一惊。
她又吃吃笑了起来。我是媒婆呀。她说。她把介绍人说成媒人,说成媒婆。做媒婆,包生子。民间这么说。你也笑了。
我真有点后悔把老芳介绍给老张了。她蓦然又说。
为什么?
他好坏呀。她叫。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你应。
她猛地怔住了。好像刚被从梦境中拉回。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说。别他妈的装模作样了!你叫起来。我看你阴道都湿啦!
你抄她的阴部。她不干。你一定要抄。她用手紧紧捂着。阴处给老公看怎么不行了?你还是不是我老婆?我还是不是你老公?可是她的手捂得紧紧的。为了捂得紧,她把另一只胳膊绕到后面去,从臀部抄过来,与前面的汇合,十根手指叉在一起,你怎么掰也掰不脱。
你让看的,是老张?
你抓起床头柜上的电子台历,砸过去。
她的额头猛地流出血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她叫。叫声瘆人。
她跳了起来,出卧室,下楼。她要去哪里?
你追出去。她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关上门。她在里面很久。出来时,她在穿外套。她要去哪里?
她要去找老张。你拦她。你揪住她还没有穿好的外衣。衣服脱落了。你把持着衣服,企图不让她走。
可是她还是走。不要衣服。她出了大门。
你追上去。你要抓住她。她闪到一边去了。你也转到一边。她又闪。左一下,右一下。你往左边,她就闪到右边。你们掉进了有规律的怪圈。
这情形,更像是玩耍。她吱吱扭动着身影,富有挑逗味。
你终于打破规律,该往右时却往左。你逮住了她。
她被你搂在了怀里。你不能不搂住她。不搂住她,她就要滑走。你紧紧地搂住她。她被你搂着,头靠着你。你的鼻尖就顶在她的耳轮上。你能够嗅到她喷在耳轮后的香水味。她一直有这味道,只是你现在才注意。这气味既熟悉,又陌生。
(有一刻,你恍惚觉得是搂着一个陌生女人。)
你也没有动。只是搂着,保持着。(你想……忏悔?哈!)
她也没有动,好像被你镇住了。不,只是在暗暗地挣扎,像一只拱起身子的老河鳗。你感觉到她身内的暗力。她在团着力量。那团力,似乎并不一定为了爆发,而只是为了把它团得深一些。于是你怀中的她似乎更像一只温柔的猫。极度的温柔。你简直不忍心把她捏死。
你松了手。她又一个骨碌,滑走了。
你又追。她溜。她的速度并不快,甚至说是很慢,只是步伐的频率快,步子却很小。更像是在表演。你很轻松地就又逮住了她。
你逮住的是她的手。也许是因为她手那一刻刚好摔了过来,又好像是她送过来的,你感觉恍惚。
那手指很质感很伶俐。好像敲过来小棒槌。敲了你一下,又闪走了。
你又去逮它。你又碰到了它。它把你的手指一拨,又逃走了。
那动作是轻柔的,撩着的。你们的手指触在一起时,好像触电一样。都说握着妻子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可是那感觉是那样的敏锐。好奇怪。
两只手缠绵在一起了。你用指尖触着她,她用指尖拨着你。
你拦她。
她走。
你抄近路截住她。
她闪开,又走。
你追她。
她逃。从屋门口到院门口,短短的距离,她一直没有走到。沿途的花盆被踢翻了,花踩烂了。那是她种的花。她特别喜爱花。爱花的人就是爱生活么。现在这花被踩得烂叽叽的了,被踩出了汁,红的像鲜血,白的像脑浆,粘粘滑滑的,她也没有在乎,仍然走。可见她并不真的爱花。她只爱她自己。她是利用花。她在花间逃着,趔趔趄趄,活像扑扑闪闪的蝴蝶。
你们是两只蝴蝶,你追我逃。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好像你们并不是在当真的。你也弄不懂,你为什么不让她去?她要走就让她走好了。一纸离婚状就解决了,一了百了。不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吗?你不是一直希望这样吗?你不是极其厌倦这婚姻了吗?你不是渴望自由吗?可是你现在又害怕自由了。你虚弱了。你要抓住她!你不能放她走!你要抓住她。然后,把她关在家里,打……
她还是走了。
邮件收件人:嵇康
邮件发件人:毒药
这就是吃药的人了。
苍蝇扰之,意拔剑追赶。
五内俱焚。躲不了。
就好像下水怕冷,就索性在胸脯上浇几把水。就好像知道牙齿很疼,还拿舌头去舔。
传说,古巴革命后,受到死刑判决的人按传统可以有个最后的愿望,很多人选择:由自己向行刑队发出“开枪”的命令。嵇康,你不也是这样吗?
你知道自己的祸闯大了。
她是一个教师。每天要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现在她必须带着这伤口亮相在他们眼前。她要带着它站在讲台上。至少是两个班一百多双眼睛。老师总是极力端着庄严的面具。现在,这面具被撕破啦。
人们将明白发生了什么。将想象,她被打的样子。那是与这个堂堂教师仪表完全不同的样子。就好比小学生从他老师身上忽然嗅出厨房气味,或是,一个嫖客从妓女身上忽然嗅出作为母亲的哺乳的奶臭。
也许她可以不去学校。称病在家。她本来就可以不要去上班的,完全不必要,凭你们的资产。教师工作又是那么辛苦。那么琐碎。整天被琐碎的孩子之事缠着,要是叫你,实在受不了。
可也许她就是喜欢琐碎?你一直这样想。
她至少可以请假,推个理由,生病啦、有重要事情啦什么的,可是她呆哪里?
她不能呆家里。她该呆哪里?她现在住在谁那里?
你去她的学校窥视她。她拉下一捋刘海,把伤口好歹掩饰一点。她拉着一捋刘海的模样有点怪怪的,让你想到了法庭上的玛丝洛娃。她对同事们说,是不小心撞到家里大门的圆锁上了。她可真能编!同事们纷纷说哎呀好险好险哪,要是撞得正一点伤着眼睛怎么办?可得小心!我这人,就是不小心。她说,冒失!她用了这个词。毕竟是语文老师。
她站到了讲台上。她明显感觉到学生的目光在她脸上抓抓抓,或惊异,或恐惧,或好奇。她蓦然感到棘手,学生是不敢像同事那样发问的,自己也不能像对待同事那样说自己冒失。那么学生的目光就成了永远的审视,无休止的追问。现在的学生哪,鬼灵得很。其实他们都知道大人的事。他们也一定能猜出她是被怎么了。
她终于有了办法。她借故生发了一个故事:一个人走路,不小心掉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坑里了,受了伤。这样的事在我们生活中是常有的。
学生们笑了。老师也会不小心,是吗老师?他们问。
她一惊。这只是意外情况。连忙说。本来是应该有井盖的,这是正常情况,人们走路就是遵循正常规律,也就是说,相信常态,信赖可推定的结果。
她在黑板上板书:推定二字。作为老师,她要让学生相信这世界是很正的。
这样我们才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很多时候是依靠这种推定生活着的,所以我们不必要件件去试验。她说。
但是老师,一个学生问,如果有一次发现推定是不准确的,那么下一次还会去相信这个推定吗?比如没有井盖。我们可不愿意再第二次意外掉下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学生学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口气。
现在的学生真是调皮!对呀!其他学生也叫起来,比如上街过马路,我们相信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可是保不准哪个司机冲过来呢,我们的命就没有了!
所以你们要小心了!她只得说。
我们能小心得起来吗?连老师都小心不了!学生叫。
她笑了。我是不够小心,我承认。她说。要平时,她会拉下脸来呵斥他们。可今天她不能。要表明这受伤是偶然事件,她就必须承认自己是不小心。
学生哗啦一下大笑了起来。
她也像做了错事的学生一样,羞愧地笑了。在掩盖实情的同时,她又在另一方面把自己的脸抓花了。
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又制造了一个新的谎言。你不也是这样?
而且承认自己是不小心,必须小心,岂不是等于承认,“推定”是不可信赖的,我们这世界是不可信赖的,从而她难道就值得信赖吗?
做一个老师真难。现在的小孩可真难管。有时候乐果会觉得镇不住。在他们好像顽皮,又也许是恶毒的YE--的哄叫声中,会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你别想用你的思想影响他们。
甚至,你会有一种被抄了老底的心虚。谁不是从这样的年龄过来的?都说现在的学生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当初是什么样?每个人都企图遮蔽自己的过去,或者把“过去的一切变成美好的回忆”。这似乎已经成了成年人的集体无意识。尽管乐果可以肯定自己一直是个规矩的学生,爱读书,不犯事,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可她还是有点心虚。
下班了,她没有回家。
她就在学校。晚上就趴在教研室睡觉。
你没法进去。你只能在外面仰望那栋教研组楼,她所在房间的窗户。那房间是那么的令你向往。就因为你不再能自由地见到她了。两地分居。这个简直成了违反人性的代名词。你们当初毕业,也是因为不肯两地分居,她才从北京到上海来的。你现在发现,两地分居其实未必不人性。什么是人性?假如两地分居不人道,那么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那更是不人道。
现在,你倒有点想她了。也许你怀疑她跟老张,只是为了离间你们间的关系,为了引起嫉妒,为了把她打跑,为了这样在她的房间的窗户前仰望,把头都仰酸了,望眼欲穿。你简直是有点在乞怜。
她确实没有跟老张。你相信。老张没有来。她也没有去找老张。她只是有几天下班后,去了老芳的家--还是为了老芳的事。她确实是为了老芳的事。
乐果坐在老芳家厅上。她额头上的伤痕已经消退了。老芳不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
小树在里间做作业。两个女人,一个编织着毛线衣,一个改着作业,一边说着话。有一种避开现实的恬静。乐果没有提老张。自始至终。老芳很奇怪,也感到庆幸。
对老张,她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因为乐果说,为了家庭。主要是为了孩子。像她这样的处境,只能先考虑现实问题:家庭收入,孩子教育。至于性,只是为了得到这一切的附加条件。她没有欲望。她只是为好男人付出。好男人就是还要她的男人。假如老张肯要她,那就是这样的男人。
假如老张不要她,那说明他要的是别的女人。那也就没有必要结婚了。
她觉得这样也很好。乐果不再劝她再婚,而又能帮她教育孩子。说起小树,老芳说,这孩子,有时候想想,当初不要他,反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