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阳的人都知道,民国十六年(1927年)10月,时任东北航空司令冯庸将军投资150万元,在沈阳西郊揽军屯南创建了一所私立综合性大学——冯庸大学。冯将军自任校长。虽然这所大学到1931年“九·一八”停办短短几年的时间,人们对冯庸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居然和少帅张学良平起平坐,两人义结金兰,同号汉卿,张学良称他为五哥,他称张学良为小六子。冯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博得少帅称兄道弟?原来,他父亲就是当时与东北王张作霖齐名的关东巨匪冯麟阁。
冯麟阁是清光绪26年(公历1900年)前后,辽海地区的绿林魁首。后来,成了民国28师师长。最后,在军阀争斗中,却败在了他的麾下小卒张作霖手里,兵权被剥,部众被吃掉,不得不就任他的对手张作霖为他请来的职务,当了个三陵督统,为已被推翻的,但还享受民国优待的清王朝看护它在东北的北陵、东陵和永陵。高位和闲身,使他郁郁寡欢,终于在民国十五年(1926年)病死在广宁(今北镇市),终年60岁。一位叱咤风云赫赫有名的英雄,成为鲜为人知的闾山将军拜母沟内的一抔黄土。
一
清光绪24年(公历1898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棉絮般的大雪漫天飞扬。这天晚上,辽西海城温香镇巨赌草上飞家灯火通明,嘈杂和投掷骰子的声音响成一片。赌徒们正赌在兴头上。
草上飞是河北保定人,由于有一身好武艺,被大财东张二麻子聘为贴身保镖。张二麻子有个风情万种的小老婆叫小茴香,张二麻子是个老头,小茴香就打起了草上飞的主意。两个干柴烈火,好到一块去了。张二麻子发现了,将小茴香打死了。草上飞恼羞成怒,杀死了张二麻子,放火烧了张家大院。为躲避官府,草上飞隐姓埋名,流落温香镇,以赌博为业。由于他腿上功夫好,大伙儿都叫他草上飞。
再历害的高手也有点儿背的时候,今天晚上草上飞就输了个精光。
“草上飞大哥,剜块肉抵现银五百。”
说着话,打人群里站出一位浓眉大眼,年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冯家街屯的冯麟阁。别看冯麟阁年纪轻轻,在方圆几十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为人仗义,放浪不羁,枪法武艺更是一绝。辽西海城一带,只要一提起达莲村冯家街屯的冯麟阁,财主富绅也怯他三分。
冯麟阁轻蔑地看了一眼草上飞,从绑腿上摸出一把尺把长的匕首,“啪”地往八仙桌上一掼,“草上飞大哥,这还不是按您立下的规矩办事?!”
冯麟阁为何要草上飞剜肉抵账?
前年秋天,冯麟阁在神仙台王老彪那儿输了草上飞五十两银子,冯麟阁已经输光,请王老彪做中间人暂缓几日,哪知草上飞白眼一翻:“没钱不要紧,告诉冯麟阁,一块腿肚子上的腱子肉可抵现银五百!”王老彪如实转告冯麟阁,哪知冯麟阁眼都不眨,手起刀落,一块足有寸把长的肉连皮带血被“啪”地扔在桌子中央。草上飞哈哈大笑起来:“冯老弟是条硬汉,今儿个立下个规矩,往后还有谁输得身无分文,一块腱子肉可抵现银五百!”
草上飞没想到两年后栽在了冯麟阁手里,冯麟阁疯狂恶毒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冷气,逼视着草上飞。草上飞知道,无论是枪法还是武艺,自己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最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站在屋当前做了个罗圈揖,笑道:“诸位老少爷们,我说话一言九鼎,自己立下的规矩不能破,按规矩我理应割下一块腱子肉抵债,可我又一想,冯老弟至今还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我最近领养了一个黄花闺女,如若冯老弟看得起我,宁愿将她许给冯老弟做老婆!“草上飞说罢朝里屋喊:”孩儿他娘,把小凤带来。”
门帘一挑,草上飞的黄脸老婆打里间领出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来。只见她身着粉红色缎面小袄,黑黜黜的大辫子垂到腰际……姑娘抬头惊疑不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红着脸儿低下头来用手指头轻轻摆弄衣襟。
大伙儿向冯麟阁道喜。冯麟阁被淹没在众人的祝福中。王老彪笑着说:“冯老弟,你小子好福气,半道上拣了个漂亮媳妇,我看划得来。冤家易结不易解,草上飞的面子也给足了,我看就算了吧!”为了个姑娘就这么便宜了草上飞?冯麟阁犹豫不决。草上飞见冯麟阁似乎不为所动,忙又说道:”大伙儿听着,这可是个实实在在原原装货,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要是冯老弟发现她是敝口子货就送回来,我决不赖账!”王老彪见冯麟阁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就走到草上飞面前说:“我代冯老弟答应了,你们今儿两清了!”
当夜,一顶小轿,小凤随冯麟阁回到冯家街屯。小凤蜷缩在炕头,吓得浑身筛糠般抖动不已。冯麟阁说:“草上飞把你输给了我做老婆,你若不愿意跟着我,我明天就送你回去。一厢情愿的事我冯麟阁绝不会做。”“你就是冯麟阁?”一听“冯麟阁”这两个字,小凤涩滞的眼睛里透出一束活光,扑通跪在冯麟阁面前。“姑娘,有话慢慢说,你这是干什么?”冯麟阁将小凤搀扶起来。
小凤哭泣着向冯麟阁述说了她的身世。
小凤是辽西大青沟人,父亲宋万财是个大烟鬼。因为没钱抽大烟,狠心把她卖给了草上飞。 “那草上飞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当晚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多亏了我以死相挟才……”小凤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剪刀。冯麟阁钦佩不已,安慰道:“小凤,我打心眼里敬重刚烈的女子,你等着,我天亮就到大青沟找你爹。”
冯麟阁吃完了饭,就敲响了邻居谢二婶家的门,把小凤领了进来,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让谢二婶帮忙照顾小凤,顾不得昨夜未眠的劳顿,赶往大青沟。
冯麟阁赶到大青沟。按照小凤提供的地址找到宋万财的家,一个四十来岁抱着孩子的妇女走出来问:“您找谁?”冯麟阁忙说:“大婶,这是不是宋万财的家?”中年妇女随口说:“那个大烟鬼呀,一个月前就走了。老婆气死了,闺女给人家做小去了。这不,房子卖给了我家。”冯麟阁就问:“大婶,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妇女摇了摇头。冯麟阁只得到各个烟倌去打听,烟倌里的人都说半个月没见到宋万财的影子了。小凤听说爹不在娘死了,哭得死去活来。
这天掌灯时分,冯麟阁望着小凤说:“小凤,你以后想咋办?”“我……”小凤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含情脉脉看了看冯麟阁,轻轻说:“都说冯大哥是条汉子,果然不假,我愿意真心实意跟冯大哥过日子。只要你不嫌弃我,今晚上就不走了。”小凤是个温柔善良心灵手巧的姑娘,她的到来,冯麟阁这个杂乱无章的小院一下子就变得整洁热闹起来了。冯麟阁扳住小凤浑圆的肩膀:“小凤,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小凤嫣然一笑,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双目清亮地看着冯麟阁娇羞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冯麟阁起了个大早,来到冯家街屯外的树林里打了几只野物,然后就兴冲冲往家赶。昨晚上,两人一直唠到天亮。冯麟阁发誓让小凤过上舒心的日子……
冯麟阁到家门口,只见房门大开,雪地上脚印杂乱,心里一沉,忙快步走进屋内。屋内一片狼籍,小凤不见了。
小凤的失踪,冯麟阁悲痛欲绝。这天,王老彪走了进来,拍着冯麟阁的肩膀说:“兄弟,小凤有下落了。”冯麟阁抓住王老彪的手不住地摇晃,急不可耐地问:“老哥,咋回子事?”王老彪说:“兄弟,老哥说了你可千万要挺住,心往开处想。老哥知道你喜欢小凤。”冯麟阁急切地说:“老哥,你倒是说呀!”王老彪这才说:“小凤是被知县老爷家的公子柳志英抢去做小了,小凤不从,悬梁自尽了。”
冯麟阁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老哥,您知道是谁告的密?”冯麟阁的双眼像喷火。王老彪见冯麟阁渐渐冷静下来,这才说:“也是场子上的人,王龙章。”冯麟阁一愣,操家伙就往外冲,被王老彪拦下。
原来,草上飞是丽春院常客。这天,草上飞又来这儿找他的老相好巧巧叙旧,走到楼上正遇见王龙章打里头出来。王龙章一见草上飞就躲躲闪闪的,勉强应酬几句便推说有事匆匆离去了。这时巧巧打里头出来:“认识这个人?”草上飞说:“岂止认识,都是场子上的朋友。”哪知巧巧嘴一撇:“你知道吗?这是个挖绝户坟敲姑子门的小人。前些日子为了讨好柳志英,把冯家街屯冯麟阁从你手里赢来的俏姑娘小凤给抢去做小了。”巧巧说到这打了个唉声:“这姑娘刚烈命苦呀,悬梁自尽了。像王龙章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草上飞惊说:“你是听谁说的?”巧巧笑笑说:“还不是他自个儿亲口说的?他隔三差五就来小妹房中,这不,正跟楼下的小阿红打得火热呢!”草上飞惊讶不已。怪不得小凤被抢,原来是王龙章这小子使的坏。前些日子冯麟阁曾找他要人,险些动起手来。他当晚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王老彪。
于是,冯麟阁在一个月冷星稀的子夜跳进王家。王家东西二屋,西屋点着蜡烛。冯麟阁蹑手蹑脚地窜到了窗子下面,里边传来王龙章和女人软软的亲昵声。他想起王老彪所说王龙章近日跟小阿红打得火热。莫非,这女人就是小阿红?冯麟阁血往上涌,“咣”地一声踢倒门板,进了西屋。屋里头的温情蜜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震荡得二干二净。炕上的女人把被子围在白光光的身子上。王龙章一见冯麟阁,情急之中将手伸到枕头底下。冯麟阁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王龙章蹬了个四脚朝天。冯麟阁顺手操起枕头下火枪,目光中喷射出复仇的火焰:“王龙章,没想到你小子的心这么黑!”冯麟阁说着,从绑腿上拔出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蹿上炕去捅在了王龙章的后心。除掉了王龙章,冯麟阁又伺机除掉柳志英,可因为柳家戒备森严,接连几次没有得手,最后一次还暴露了身份。
海城县城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悬赏追缉冯麟阁的告示。一时间,全县哗然。衙役们到了冯麟阁家,见屋内空无一人,打听邻居,都说冯麟阁离开冯家街屯已有半个多月了,至于人在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
原来,冯麟阁走投无路,决定投奔辽河边的胡匪万生朗。
投奔胡匪得有人引荐,还得会一些匪规、匪礼。冯麟阁的一个堂叔就在万生朗那当“炮头” (在这里需要介绍一下的是,旧社会的胡匪里面,也有组织机构和职务分工,名称是这样的:大当家的,以下还有“里四梁”、“外四梁”和“崽子”,炮头就是“四梁”里能打仗的神枪手。)冯麟阁从他那儿懂得了不少道上的规矩,也跟着堂叔学了一手好枪法。本来,冯麟阁准备找这位堂叔引荐入绺(成群的土匪组织叫绺子)的,可堂叔在砸窑子(抢有钱的大户人家)时候被窑子家的护院开枪打死了。因此,他只好自个儿投奔万生朗。
万生朗的绺子在辽宁北镇医巫闾山的将军拜母沟中,冯麟阁走了一天一夜才赶到。把门的小崽(小土匪)一见寨门外来了个小伙子,就问:“春点开不开?(会不会说行话)”冯麟阁将双拳举过左肩,向后一伸,答道:“春点半开(半懂不懂)。”把门的又问:“爷们儿从哪儿来?”冯麟阁说:“称不起爷们儿,兄弟是无篷草,想找大当家的混碗饭吃。”把门的说:“进来抽口烟吧”冯麟阁知道第一关过了,说道:“好嘞!”跟着把门的进去了。
过了好几道卡子,来到了聚议厅。冯麟阁见屋子里有十多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就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施礼:“西北连天一块云,群是君来臣是臣。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正中一把太师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开腔搭话了:”西北连城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黑云是白云?(你闯进来干啥?谁是大当家的不是很清楚了吗?你是从哪儿来的?)”冯麟阁又一施礼说:“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咱们是一家人,要不也不敢闯。今天来有事。)中年人一笑,伸直了右手的中小指,掌心向里,意思是,我是大当家的,有话说吧。冯麟阁一见,扑通就跪下了,说:”大当家的,我想挂柱(入伙),请大当家的赏兄弟一口饭吃。”
中年人就是万生朗,他见冯麟阁是个材料,就将冯麟阁搀扶起来说:“老弟,绺子里有个规矩,想挂柱,行,不过,得先过过堂,看看你有没有胆量吃这碗饭。要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有今个儿没明个儿,说不定明天就吃了柴禾(枪子)。”冯麟阁说:“大当家的,兄弟自打迈进这个门坎儿,就不怕落脑袋。脑袋掉了碗大的伤疤。”万生朗笑了:“好,兄弟是个爽快人,来,让这个兄弟过过堂!”有小崽儿拿过一个酒葫芦,放在了冯麟阁的头顶:“兄弟,往前走,不许回头。”冯麟阁知道,大当家的是在试他有没有胆量,于是大步流星走到百步,只听“啪”的一声枪响,酒葫芦被击了个粉碎。这时,那个递酒葫芦的小崽儿跑了过来,摸了摸冯麟阁的裤子喊道:“大当家的,是个顶硬的(胆大,靠得住)!”万生朗拍了拍冯麟阁的肩膀:“行啊兄弟,面色都没变。好,遛过了(考验过了),是条顶硬的汉子。好,拜香!”
拜香,就是插香对天盟誓。冯麟阁依照万生朗的吩咐,从小崽儿手里接过香来,数了十九根,点燃,分五堆,插法很讲究,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间儿再插一根。为什么要插十九根呢?这里边是有说法的。其中的十八根表示十八罗汉,当中的那根是大当家的。有这样一首俗歌:“西北连天一块云,城下耍钱一家人;清耍钱的是赵太祖,混耍钱的(胡子)是十八尊。”十八尊就是十八罗汉,胡子们最信奉的就是十八罗汉。这当口儿,大伙都坐在冯麟阁身边,冯麟阁跪下:“我今天来挂柱,就是和弟兄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杀了)我。我今天入了伙,就和弟兄们一条心,不走露风声,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有违犯,叫大当家的插了我!”万生朗在一旁说道:“兄弟,你起来吧!”冯麟阁抱拳道:“谢大哥!”万生朗又说:“兄弟,去认认众哥们儿!”认完了众弟兄,万生朗就说:“在道上混,没个号怎么行?兄弟,你就报个号吧!”冯麟阁想了想说:“就叫老阁忱吧!”(注,冯麟阁字阁忱)从此,“老阁忱”的威名响彻了东北的白山黑水。
冯麟阁落脚后,活儿做得特别漂亮。绺子里不仅钱粮大增,又招了不少人,添了几十条快枪,从上到下都对冯麟阁打心眼里折服,不久,成了绺子里的二当家的。
二
冯麟阁无时不在想着为小凤报仇雪恨。虽然没有谈婚论嫁,但小凤,却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虽说此时,他已与台安县高力房镇东曾村史家房身的史家姑娘为妻,可依然念念不忘小凤。
这天晚上,冯麟阁正在屋子里擦枪,秃头进来禀报:“二当家的,拉线的捎来话,柳县令六月十五给他母亲办九十大寿。”
“姓柳的,这回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冯麟阁喜上眉梢,自语,小凤,我这回一定要为你报仇,你灵魂不散,助我一臂之力吧!
冯麟阁几次报仇均未得手。没办法,冯麟阁特意请王老彪用重金收买了一个柳宅的婆子作为内线。冯麟阁请示了万生朗,第二天一早就领了十几个身藏短枪的弟兄进了县城。柳宅果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冯麟阁等人乔装改扮成富商绅士,混进了柳宅。及至柳知县携老母端坐寿堂准备照相,柳志英才露面。冯麟阁朝天开了三枪,拉开嗓子:“柳志英,还认得我冯麟阁吗?”柳志英脸色刷地白了,刚想拔枪,还没搞清对方位置就被击倒。柳家父子倒在血泊之中。
除掉了柳家父子,冯麟阁带着队伍回到绺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