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海用褡裢装满了金条,他知道,眼下这群官们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于是领着几个弟兄乔装改扮匆匆出了苇荡,直奔盘山县城而去。这命历来是有价钱的,如同黑道上绑票一样,大命要大钱,小命要小钱。胡世海是仗义之人,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买回自家弟兄的命。余下的人见大爷出了苇塘,也就无心过节了,吃过晚饭后便各回各的营寨歇息了。
乔西龙练了一阵拳,已经过了二更天,刚想回屋休息,院子里的角门开了,紧接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仔细一看,是大爷的夫人驼龙的贴身丫环喜儿。乔西龙暗想,天这么晚了,这丫头来这干什么?于是走过去说:“是喜儿呀,这么晚了,还没最歇着呀?”
喜儿轻声说:“二爷,夫人说有事要找您商量。我走了。”
喜儿走了后,乔西龙就犯开了合计,天都这般时候了,大哥又不在家,嫂子能找他商量啥事呢?不去吧,又怕真有啥大事耽搁了;去吧,这月亮地里的,孤男寡女的让别人看见了不好。自打自己投奔西大会以来,缝洗补纳的,没少得到她的关心。别看她比自个儿小三、四岁,还真有那份嫂子样。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大哥也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人。乔西龙想到这儿,擦了擦汗,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裳,来到了驼龙住的小院。
乔西龙推门进来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柔和的灯光下,驼龙上身穿一件粉红色斜襟缎面短袄,下身穿件红色绸裤,脚穿一双红色绣花鞋,一条黑黝黝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桌上摆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酒菜。
驼龙一见乔西龙进屋,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兄弟,中秋夜,你大哥又不在家,怪凄惨的,我就准备了一桌子酒菜,让喜儿请你过来喝杯水酒。”
乔西龙忙说:“多谢嫂子惦记。”
驼龙给自己和乔西龙倒了杯酒,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你来寨子里都快一年了。”
乔西龙呷了口酒说:“是呀!”
驼龙一扬脖子,将她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才说:“兄弟,咱们都是苦命的人,既然走到一块了,就是缘份。兄弟,你常说你在东北军里当过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在杨宇霆手下当过差?”
乔西龙听起来就是一愣:“我在杨宇霆手下当过差的事,我可没当任何人提起过呀!包括我大哥。嫂子,您怎么知道的?”
驼龙微微一笑:“兄弟,三年前夏日里的一天夜晚,杨宇霆被一个女刺客险些要了性命的事你不会忘记了吧!”
乔西龙恍然大悟,:“怪不得嫂子的拳法那么眼熟,那天晚上行刺杨宇霆的就是嫂子您呀!怪不得那么好的身手。”
驼龙给乔西龙倒满了酒,脸色酡红,眼晴里泪花直闪:“兄弟,还真多亏那晚上你手下留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呀!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你一来咱们这里,我就看着有点眼熟,觉得你就是三年前在杨府放我一码的那个人,可那晚上黑灯瞎火的,我没看太清,可我凭直觉,那个人就是你,于是借这个机会和你过过手,没想到还真是你。兄弟,嫂子是从苦水里泡大的,你想听听我为什么铤而走险刺杀杨宇霆的吗?”
乔西龙见驼龙眼睛里泪水直转,就知道她的内心一定很痛苦,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嫂子,有啥话,您就说吧!”
驼龙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我老家在海城,爹靠卖豆腐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后来村子里个来了个保长,逼 着大伙儿在三天之内一家交出三担粮食的税,爹看不过去,领着大伙儿抗税不交。保长怀恨在心,派人将我爹暗杀在三叉河边。我娘上了股急火,不久也病逝了。那年我还不到十岁呀!保长见我长得伶俐清秀,就把我卖到了窑子里。”
驼龙说到这儿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长到十二、三岁,出落得如花似玉。鸨娘见我是棵摇钱树,就请来先生教我歌舞礼仪,琴、棋、书、画。十六岁,我开始接客,第一次接的客人,就是你大哥。他见我悲苦无依,生了怜爱之心,就花了五千个袁大头将我赎了出来。我知道他是胡子,可我还是跟了他。你知道,他大了我整整四十二岁呀!”
“嫂子,没想到您的身世竟然这么苦。”
驼龙接着说:“我跟了他学会了刀马武艺,发誓要给女人们撑腰。前年秋天,也就是民国十七年,我去天津卫,在火车上遇见个人贩子,拐着个漂亮姑娘想卖给奉天城的窑子里。我由这个 楚 楚可怜的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决定救出姑娘,便将人贩子结果了,带她来到了大苇塘。这姑娘就是喜儿。我恨透了那些达官贵人,便和你大哥一合计,让你大哥扮成了天津卫的人贩子,将我‘卖给’了奉天城最有名的风月楼。没想到第一次接客,就杀了个日本人。这事后来还上了《盛京日报》的头版头条了呢!”
乔西龙忽地站起来说:“嫂子,敢情杀武田的那个窑姐就是您乔装改扮的呀!”
驼龙惊奇地问:“兄弟,你咋知道这回子事?”
乔西龙说:“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
接着就把他那天晚上杨宇霆让他陪武田去风月楼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见驼龙惊诧的样子,又加上一句说:“其实,我主要还有件别的事,就是想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
驼龙问:“谁?”
乔西龙脸一红,嗫嚅了好一阵,才说:“找我的义妹,她也是海城人,听说她也被卖到了窑子里。”
说着话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水晶镯。无论在哪儿,乔西龙总是将水晶镯缝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生怕这东西丢了。在乔西龙看来,这水晶镯就是他的第二生命。
驼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找到了吗?”
乔西龙叹了口气,说:“还没有。这年月,窑子多如牛毛,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呀。”
驼龙往乔西龙的酒盅里斟满了酒,说:“兄弟,咱们都快别提那伤心事儿了。来,喝酒。”
俩人一直聊到东方发白,晨鸡报晓,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五 闹火并驼龙闯刑堂
乔西龙有个嗜好,喜欢喂马,他就喜欢马吃草时安详宁静的样了。吃过早饭,乔西龙就到马棚里喂马,喂马的小崽儿一见乔西龙来了,忙起身给二爷找火找烟去了。
乔西龙正喂得起劲,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刚开始还以为是找烟的小崽儿回来了,也没在意,及至身旁的那匹枣红马的额头轻轻按上一只春葱般白皙的手,他这才回过头来。驼龙正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喂马呢!
乔西龙忙笑着打招呼:“嫂子,原来是您呀?”
驼龙拍了拍马的额头说:“干咱们这行的,成天在刀刃上混,马术不精怎么行?兄弟,听说你马骑得不赖,让嫂子开开眼,顺便教嫂子两手,怎么样?”
乔西龙有些为难地说:“大哥不在家,您看这成吗?”
驼龙解开了马缰绳,说:“噢,你大哥不在家,就啥事也办不成了?把你昨晚上喝酒的劲儿拿出来不就行了?”
乔西龙是怕人多嘴杂,传到大哥耳朵里影响不好,见驼龙这么一说,想了想说:“嫂子,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
二人一人牵了一匹马,来到了寨前的空地上,乔西龙翻身上马,冲着驼龙微微一笑说:“嫂子,您看仔细了。”说着话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箭一般地向前飞奔而去。
只见乔西龙在马上灵活敏捷,宛如灵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来了个“金鸡独立”,一会儿来个“镫里藏身”,一会儿再来个“金鞍铁板桥”。驼龙一见,赞叹不已。看热闹的小崽儿们也纷纷鼓掌,大叫:“二爷,好身手!”
驼龙也不含糊,一纵身也上了马,跟随乔西龙而去。驼龙一袭紧身红衣,脚蹬一双红缎面软鞋,远远望去好似一朵红云,众人都看呆了,大声喊:“夫人,二爷,悠着点。”驼龙没有想到,自己胯下的这匹枣红马突然间狂奔了起来,差一点将她掀到马下。驼龙只好伏在马背上,任它奔跑。乔西龙怕她出事,在她后面纵马猛追:“嫂子,别害怕,抱紧马脖子,将腿夹紧……”
驼龙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那马也不知跑了多长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块高岗上停了下来。驼龙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回头一看,乔西龙在后头追了上来。
乔西龙勒住马头问:“嫂子,没事吧!”
驼龙粲然一笑:“没事,兄弟,让你受累了。”
他们正说着话,驼龙身后的那棵歪脖柳树上,一条碗口粗细雨长着三角脑袋、三角眼的黑红相间的花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向驼龙伸了过来。
乔西龙知道,这是一条毒性极强的鸡寇蛇,万一驼龙被咬上一口,毒液侵入体内,后果不堪设想。乔西龙来不及细想,从马上一个前扑,扑到了驼龙的身上,俩人抱在一起滚下高岗,一直在一片平整的青草地上,俩人才停了下来。驼龙身子柔软得像一片经叶,平静得似一泓清水,惟有那高高耸起的胸脯,随着呼吸而颤动,好像那下面涌动着一股奔流。
乔西龙将脸移到别处说:“嫂子,起来吧。”
驼龙脸色羞红,心头突突直跳,问道:“兄弟,你这是干啥?”
乔西龙将驼龙搀扶起来说:“嫂子,有条蛇在你身后。”
别看乔西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却天生怕蛇,可谓谈蛇色变。一听乔西龙说她身后有蛇,便觉身后冷风直冒,头皮发炸,脚步发软,一下子就瘫到了乔西龙怀里,大声喊道:“在哪儿,在哪儿?”
乔西龙把了指高岗上的那棵歪脖子柳树说:“在那儿,已经死了。”
两人来到柳树旁一看,那条花蛇已经死了,脑袋被一枚金镖钉在了树上,扁担长的身子还在柳枝上盘绕着。原来,乔西龙扑向驼龙的时候,扬出掷出这枝金镖以防不测。
驼龙长出了一口气,目光熠熠地望着乔西龙,说:“兄弟,今天多亏了你,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呢!”
乔西龙说:“嫂子,瞧您说的。走,我们回去吧!”
驼龙笑着说:“兄弟,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真正笑过了。兄弟,你真是好。哎,要是有哪家的姑娘嫁了你,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份呀!”
乔西龙望着远处的芦苇荡,将蛇头上的金镖取下来,将血迹在鞋底蹭了蹭说:“嫂子,让您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两人上了马,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此时,两人的心情都很好。
乔西龙笑着说:“嫂子,您骑马的样子真好看。”
驼龙脸色绯红,嗔怪道:“兄弟啊,你净拿嫂子开心。”
乔西龙正色道:“嫂子,我怎么会拿您开心呢?一见着您,我就想起我义妹,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要是活着的话,和您好岁数一般大,也是23。”
驼龙勒住了马头,迎住了乔西龙的目光说:“兄弟,你还想找到她吗?”
乔西龙叹息了一声说:“我想,如果我们有缘,终究会相见的。”
乔西龙说着照着马屁股打了一鞭,那马长嘶一声,向前疾奔。驼龙一见,也加了一鞭,两匹马一前一后,绝尘而去。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个生性嫉妒的人看在眼里。这个人,就是三爷陆金彪。
三天后,胡世海回来了,花了不少钱,柳三爷总算拣回一条命。
这天,胡世海正躺在炕上悠闲地抽着烟泡,陆金彪走了进来。
胡世海起身坐了起来:“老三,你来了?”
陆金彪给胡世海装了个烟泡,诡秘地说:“大哥,您总算回来了。”
胡世海一听话里有话,忙问:“老三,我走后,家里头又发生了啥事了?”
陆金彪望了望门外,嗫嚅着说:“……没……没发生……啥事……”
胡世海于生是个急性子,见陆金彪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走后,家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说:‘老三,我就烦你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有话就直说了呗!快说,倒底发生了啥事?“
“大哥,我不敢说……“
“老三,别他妈的办事说话像个娘儿们,有啥话就说出来,我不怪你就是了。“
陆金彪这才说:“大哥,自你走后,二爷和夫人……”
胡世海一听,将烟枪扔在了桌子上,急急地问:“二爷跟夫人咋的了?”
陆金彪将嘴贴在胡世海的耳边,细声说:“您走的那天晚上,您前脚刚走,二爷就溜到夫人房中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天朦朦亮的时候,才从夫人房里出来。究竟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两人又骑马,在高岗处两人不知怎的,二爷就和夫人抱在一起了……”
这个百十号人的苇荡,是男人们的世界,自从驼龙和喜儿出现后,就像沙漠里突然冒出了两眼清泉,既便汉子们焦渴,又使他们得到了许多安慰,因为他们毕竟可以每天看到女人了,而且是两个如花似玉,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妙龄女子。胡世海绝不是个傻瓜,他知道将这两个女人带在队伍里就好比把两只羊羔带进了狼群中,虽说这群狼必须服从于他,可谁能保证每一只狼都那么偱规蹈矩?所以他给自己的后脑勺上安了一只眼睛。一次,喜儿和驼龙在洗澡,他发现一个小崽儿趴在窗户外往里边看,他当即就拨出枪朝小崽儿打了两枪,那个小崽儿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当场毙命。
胡世海听着听着,脸由黑变红,又由红变青,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乔西龙,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玩心眼竟然玩到老子头上来了。老三,你去,传二爷。”
陆金彪退出门外,对守护在门口的小崽儿说:“快去,请二爷来,就说大当家的有请。”
小崽儿答应一声去了,望着小崽儿匆匆远去的背影,陆金彪的心里头乐开了花。原来,陆金彪也在暗地里喜欢上了驼龙,在陆金彪的眼睛里,驼龙是个仙子般有韵味的女人,胡世海不在的时候,他常常言语挑逗驼龙,没想到驼龙根本就不买他的账,斥了几回;乔西龙来这儿之前,陆金彪坐着二把交椅,可自打乔西龙一来,他在大哥心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因此一直对乔西龙怀恨在心。这两眼并一仇,他想趁此机会除掉乔西龙,恢复以往的风光。
工夫不大,乔西龙走了进来:“大哥,您找我?”
胡世海没有搭话,冲门外喊道:“来人,将乔西龙给我拿下!”
胡世海话音刚落,从外头涌进十多个小崽儿,不由分说将乔西龙捆了个结结实实,乔西龙大叫:“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胡世海阴着脸说:“干什么,你自个儿心里头清楚,还用得着我问吗?兄弟,自你来到这大苇荡,哥哥我待你如何?”
乔西龙心想大当家的今儿是怎么了,情形好像不比往常,于是说:“大哥待小弟可谓情同亲生,恩重如山。”
胡世海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打你嫂子的主意?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胡世海的老婆?!“
乔西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挣脱了小崽儿们急急地问:“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来问你,我走之后,你去你嫂子那屋喝酒了吗?
“喝了。”
“那我再问你,你和你嫂子赛马去了吗?”
“去了。”
“那好,既然这样,别怪大哥我不讲义气了。来人啊,将乔西龙绑到刑堂里,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几根骚筋。”
乔西龙正要分辩,却被小崽儿们用布将嘴堵上了。乔西龙这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可自己被捆绑着,嘴又被堵塞,有苦说不出,只好被人推搡着绑到了刑堂的断魂桩上。
刑堂设在议事厅后面,是专门为那些犯山规的弟兄们设置的。乔西龙被绑到断魂桩上,心想天绝我也,可一想为驼龙而死,也算值了。眼睛一闭,就等行刑期。胡世海行刑,向来自己动手,可今天他面对乔西龙,不知怎么却下不了手,他端过一碗酒,来到乔西龙面前,将堵在他嘴里的破布抽出来,说:“兄弟,别怪大哥我心狠。这碗酒,就算是大哥我给你饯行!”
乔西龙兄弟住碗边,将酒一饮而尽,正要分辩,有小崽儿又将他的嘴堵上了。胡世海叹息了一声说:“兄弟,啥也别说了。”他看了看陆金彪:“老三,这活交给你了。”
陆金彪嘿嘿一笑,掏出驳克枪,对准了乔西龙,皮笑肉不笑地说:“二爷,千万别怪兄弟我手下无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