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一阵秋风落叶之后就到来了。他们的劳作更加艰难困苦,北风呼啸,大雪染白了山顶,冻滑路面,连威廉也一天露一下面就不见了。可是,诚心实意的中国人,爱尔兰人,还在熬着冰冻,苦劳苦干。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丽莎还穿着那一套单薄的衣裙,冻得全身瑟瑟发抖,他实在于心不忍,找出一件棉袄交给“弥勒佛”,只说了声:“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呀!”丽莎穿上这件中国厚棉袄,头一次从于虎身边走过,那两颗碧蓝碧蓝的大眼睛向于虎投来一瞥感激之情,但随即又给阴云笼罩。几天后“弥勒佛”见旁边无人,便告诉于虎说:“于虎!听说迪尔西老爹摔了一跤,把腿摔伤,走不得路了。”于虎沉思了一阵,说:“你跟我来!”到了窝铺里,他取出江天柱留给的葫芦说:“你去一趟,把药给老人敷上,会好的……”“弥勒佛”把葫芦捧在手上,心里沉甸甸的,因为他听于虎讲过来美国时在船上遭的难,特别是海葬那一场,他很看重于虎为人的仗义。现在,于虎让他去救一个爰尔兰老人,“弥勒佛”这个笑眼常开的人,忽然流下泪水,他从心里佩服于虎,一他明白于虎的心,中国人,爱尔兰人都是苦命的人。就拿他自己来说,要不是在家里活不下去,何必跋洋涉海,远走他乡?他跟丽莎约好,吃过晚饭便带上葫芦,由丽莎引导去给迪尔西老爹治疗……过了些天,丽莎来倒热水,她告诉“弥勒佛”说:“爷爷敷了药后,能走动了,可是他衰老了,从此再没见这个老人到工地上来。”大家瞧着丽莎瘦窄窄的肩膀上挑着伙食担子是“弥勒佛”给她的,为了让她减少压力。从此于虎对丽莎也温和些了,丽莎也不像从前那样,偷偷摸摸跑来在木盆里倒热水就一溜烟跑掉了。有时,见于虎在施工中将衣脤扯烂,她就逼他脱下来,抽计引线地给他缝补。“弥勒佛”早已发现丽莎对于飞有一种爱意,一何况西洋人不像东方人那么含蓄,热烈起来就能爆发,他多了个心眼,为了免得别人说闲话,每当这时,就衔着一根烟袋凑在一起。于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心下想:“只要我心里守住阿蒙……”是的,他心里守住阿蒙……谁知大雪封山之后,一场大祸降临头上。
那天,于虎正往工地走,丽莎就在他身边走过,他忽然听见不知是什么的一种可怕的声音,这声音沉闷而恐怖,好像整个天,整个地,整个宇宙,整个这大片白皑皑的群山,有如一匹怪兽发出痛苦的呻吟。生在中国热带的于虎没见过这种阵势,不过,在这一瞬间他感到灾难发生了。他手疾眼快,一手把丽莎拉住,他仰头一看,整个山上的雪跟一块巨大的钢板铁闸一样,迅速地滑落下来,他知道这是威廉说过的雪崩发生了。他离那儿只有几十步远,可是脚底板觉得强烈的震颤,他额头上猛地渗出一片冷汗,一冒出来便结成冰凌,就在一刹那间,面前堆起一座高高雪山,把那儿做工的一批中国人、爱尔兰人都埋得无影无踪,一种可怕的静寂,一下压缩了于虎整颗心。可是,这刚强果断的人,立刻清醒过来,他奋臂大呼:
“救人!救人!”
后面的大群人都抢上来,目睹惨剧,张口结舌。
于虎捡了一把铁锹往前跑。
“快!快!”“快!快!”乱轰轰骤起一阵爆响,也跟着跑上前去。他们不顾山上还有阵阵冰雪在纷纷落下,这也许预兆着更大的雪崩的危险,他们要抢救压在雪山下的人。于虎心如火焚,时间!时间!他抢到时间就抢到人,他急速地挥动双臂,刨开冰,向山下扬去。当他热汗湿透全身,他猛然一下解开钮扣,甩掉棉衣,这时,在一瞥之间,看到丽莎也在人群中奋力铲雪,只是她额头上扎着一条手巾,手巾上渗出鲜红的血迹。他们就这样不停地挖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看到人了,他们有的往外抬人,有的更加急地铲雪。太阳亮着,但没一点热力,于虎下定决心,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抬到他们那就近的营地里去。可是,有十几个人已经全身冻得铁一样僵硬,直挺挺地死了,只有三个人,在窝棚里,很久很久才缓了过来。
爱尔兰人都是携家带口,自成村落。这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那可怕的雪崩,都拼命往山上跑来,死了亲人的人,一下扑在尸体上嚎啕痛哭,特别是妇女的哭声,刺得于虎心里有如刀绞。这时丽莎反而没哭,她这里跑,那里跑,帮着那些爱尔兰人,把死的、活的抬了回去。于虎热汗消失,透骨冰凉,可是他想到要安排亡灵的后事,他升起一股猛气。他是一个细心的人,把几个死亡了的华工排放在铺了麦秆的地上,首先取出自己一件棉衣,别人见他这样做也去取衣服,一件件盖在尸体的身上。于虎从厨房里找来平时留着过年过节、遥祭祖先的线香,一把一把点着了,插在盛满大米的盆钵里。于虎十分虔诚地跪下磕了头,然后,头也没抬跟大家商量:按照欧阳铁石大哥的礼数,把这几位远死异乡的人埋成几个坟冢,留待有朝一日将尸骨带回老家……大家连夜在不远处一片雪林掩盖的山顶上挖掘了一夜,谁料到下半夜,飘起一阵雪花,接着就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第二天,他们举行了十分庄严、隆重的葬礼,几个人抬一具冻硬的尸首,--好像那死者还活着,惟恐惊动他醒来,都轻手轻脚,将死者--放入临时抢修的棺材里面,然后下葬。大家跪了一片,都觉得这几个孤苦的灵魂在飘飘然飞过太平洋而去……回到营地,没有话声,大家接连两天两夜没睡觉,没吃饭。“弥勒佛”急得端着饭和水到各个窝棚去,斟茶盛饭,可是,有的拨拉几口饭,就把头栽在碗盆边就打起呼噜来了。“弥勒佛”深深叹了口气,心下说:“真是人困马乏呀!”到于虎那里,使“弥勒佛”大吃一惊,于虎根本没发现有人进入,只木呆呆地两眼对准玻璃罩里洋油灯那赤黄色的火苗,一动不动。“弥勒佛”轻轻放下饭碗,于虎才一惊仰起头来。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脸皮颤动一下又给肌肉牵回,终于没笑出来。这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态使“弥勒佛”觉得可怜极了。于虎却挥了一下手说:
“我心里憋得很,不吃了!”
“你两天两夜没吃了,多少吃一口吧!”
“吃下去也不舒服,还不如明天再吃,麻烦你到各屋去说一下,明天睡一天,不上工了。”
“弥勒怫”只好嘀嘀咕咕、迟迟疑疑地走了出,这个从来笑逐颜开的人,一到外面眼泪就洒了下来。
于虎坐了不知多久,天朦朦亮时,才睡着,一睁出来一看,已经日到中天他想睡又睡不着,只觉得这颗心无处放,他就信马游缰地走了出去,来到悬崖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这里正好看到远处那埋了坟冢的山头……他两天两夜没流一滴泪,到了此刻,他忽然失声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他发觉身边有一个人,他抬起头来一看,是丽莎。他看到她没有哭,只用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沉寞而又忧郁的眼光望他,这时,他觉得这沉寞、这忧郁是那样美,一充满想用自己的血、肉、生命来换取别人人心的那样多情,那样可怜……风吹得她那单薄的破烂的裙子,嗖嗖飘动,露出她那光赤着的两条纤细的腿,于虎没有拒绝,而且承受了丽莎的同情、怜悯,不过,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总算把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