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已去,秋日来临。一天吃过晚饭,骤然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来到于虎门外。于虎猜度到这是工头威廉,果然,他听到身材魁梧、性情粗暴的人的声音在喊他,他应声而出,看到的却不只威廉一人,还有两个美国人,一个身材高得令人出奇,但是满身一派书生气。另一个却是豹头环眼,个头不高,肩膀很粗,两只小而粗的手抓着马鞍跳下马来。经威廉介绍,那个颇有风度的人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程师,叫爱德华‘卡明斯,那个短壮的人是公司的总监工迈克尔,惠克特。于虎见他们满身风尘,便说:“等一等!”转身进屋拿出一个用杂色长布条扎的掸子,在自己身上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爱德华对这新鲜东西很感兴趣,心里想:“中国人真是聪明人,这不是个小发明吗?”他们三人噼噼啪啪掸去身上皮靴上厚厚的尘土,走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屋,在几只小発上坐下。
于虎到厨房去冲了一瓷壶荼上来,给他们各斟了一杯,他们正渴得嗓子眼里冒火,就一连气咕咚咕咚喝了几杯,于虎待要给他们弄晚饭,却给威廉急急一把拉着。威廉自那回鸣枪给于虎镇住以后,心里对于虎敬畏三分,他知道迈克尔是个火爆性子的人,便一再叮咛他:“对这个中国人可不能蛮干……中国人是很讲究礼貌的。”总工程师究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斯文地笑了笑,跟于虎说:“我们是有事来找你商量的,我们带了干粮,就边吃边说吧!”于虎从那人的碧蓝的眼珠上看到了一阵和蔼的闪光,便也回了一句:“有什么急事,让你们跑这样远的路程?”迈克尔受了威廉讲话的约束,走在旁边,从他们带来的一只大包囊里取出面包,撕了一块,塞到嘴里嚼着,又取出一块熟牛肉,也塞到嘴里去。这一来,他那短而圆胖的脸上,腮帮子鼓得老高老高的,一时吞咽不下,便倒了一杯茶水把食物送下去。威廉焦灼不安地说:“于虎!你看停工三天了,怎样把火车运上山,秋天一过大雪封山,就不好办了!”于虎听了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抽着旱烟袋,一口一口吐出香味,那芬芳的叶子烟烟气,慢腾腾在空中弥漫。
爱德华斯文地撕着一片一片面包,一口一口嚼着牛肉,他似乎有意让性急的威廉先说,他只适当地称赞一下中国人的聪明、智慧,然后一转把话转入正题:“我听威廉说你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我们是特意来找你商议怎样把火车运上高山的。”于虎是一个一心扑在他所干的活上的人,他对于这几天的情况也在暗暗着急,现在人家既然话说出了口,他岂能置之不理,尽管他心下有了一点盘算,但他还是说:“我于虎一个人也没什么本事,这得请大家来商量。”他出去转了一下,叫了几个人进来,把爱德华他们的来意讲了一遍,说:“公司里来人,咱们就一道谋划谋划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阵,倒是一个木匠出身的人说出了于虎心中的打算。于是他随即搭上了话:“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一砍些树木向山上筑一道木排,不过,这山太陡,火车又重,就是木排怕推也推不上去,我看还得再出个点子……”威廉却鲁莽地说:“人多力大,我把所有的劳工都撵上山来!”爱德华向威廉笑了一下,见此情状,于虎倒忍住了笑,他似乎巳窥察了总工程师的心意,是在等候着于虎说话。于虎觉得火候已到,便说:“木头虽说圆滑,可是推的是火车头和车厢那样沉重的东西,怕得在木排上加上些滑润的……”他一语未了,使得爱德华喜出望外,于虎说出最后两个字“猪油”。爱德华说:“这是很好的润滑剂。”于虎疑问地说:“怕不容易找这么多呢!”迈克尔听到这里一下跳起来,把粗而短的手往胸脯上一拍:“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有四百辆车和马匹都派上来。”威廉兴致勃发,说:“明天我们就上山砍木头去修木排。”这难题如此解决,可谓不虚此行,爱德华跟于虎握手告别,于虎他们送他们三人出门,跨马扬鞭,那马蹄声向黑漆漆的暗夜里远去,远去。
第二天,威廉又露面了,他骑着马跑遍了爱尔兰的部落,中国的营地,大声吆喝:
“上工……”
“上工……”
修建贯通美国大铁路的一场大鏖战就这祥打响了。
当秋阳把山上红了的枫叶照得像一片飘摇动荡的红海时,这一带蜿蜒的山脉上,一缕缕,一行行人影,跟着而来的是坚脆的砍木声,把深山大壑震得一片动地惊天。当威廉喘呼呼爬上山来,于虎连忙提醒他:“要一般粗细的木头。”说着拽了一根拳头粗圆的树木,给他看。于虎望着威廉那魁梧的背影,渐渐下山而去,他展眼向那施工工地的高山峻岭望去,他暗自说了一句:“这项大工程值得干!”于虎从来如此,他遇到天大的困难,从不知难而退,而是知难而进,他这金子般的品德,使他最卑视那样一种人,就是什么事说起来口若悬河,可是一干就为自己留上回旋余地,把别人推向前去。他逢上这种人,从心里蔑视他,心下说:“这种人比明目张胆闹事的人还坏,他们把重担子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总是挑着轻活干,这种人叫做没骨头的人。”可是,于虎性子直,不善于弯转肠子,为此吃了不少苦,别人提醒他,他也只一笑置之。他正当三十年纪,浑身上下有说不出来的劲,他在那黯淡无光,又阴又凉的树林里挥着斧头,往那坚硬无比的红松上砍去,木屑纷飞,松脂流香。于虎裸露的胸凹里汗水一注一注往下流淌,虎口震得生疼,心中还乐滋滋的。别人说他太迂,可是他有他的理数:一人活一世为了什么?不就拿自己的生命给这世界留下一点什么吗?雁过还留一点声呢!人能活着混饭吃吗?圆木堆起一摞,大家伙一根一根扛到悬崖边,然后推下去,只听一阵轰隆震响,滚到山脚跟下,堆积成山。山下人欢马叫,烟雾腾腾,迈克尔倒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骑着马东奔西跑,留下一群马拉圆木往山头上运,他把这里的事交给威廉,又一溜烟急驰而去,去带领运输施工材料的马车,蜂拥而来。
这几天,在这一片山岭沟壑之中,热闹非凡,于虎他们把半个山峰砍得光秃秃的,他放眼向远近处山峰望,这里、那里由原来碧绿森森的林地变成在太阳光下照得白花花的一片片裸露的石岩。木匠使用木材,又最爱惜树木,见此情景,便很难受地对于虎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看来,一颗颗松果落洒下来,给春雨滋润,要再长成这一片红松林,咱们也许骨洒青山了。”于虎猛然一笑说:“老哥,那天晚上可是你打头说往山上修木排的呀!”周围一片嘈杂而响亮的声音,惊得鸟雀都不往这儿飞来了,在阳光下,只有杂在红松之间的执树的叶子,在清快爽利的微风中像无数小音符一样在颤悸,发出各种各样美妙的声音。
不料有一天晚饭后,于虎忽然又颤又抖,开始是身上抖,后来一股冷气直袭肺腑,而后从心里向外哆嗦成一团,他摸了摸脑门,脑门像发烫的熨斗,手指一粘上显得特别冰冷,他知道自己病了,他口干舌燥,想喝一口热开水。他向厨房走去,谁知两条腿竟绵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两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身子一斜歪,噗咚一下扑倒在地上。几个在那边斗纸牌的人听到声音,猛然回头,大吃一惊,连忙跑来,把于虎抬起。开头,于虎还懵懵懂懂地知道点事,心下只恨自己,“怎么在这紧要关头生了病!”可是一放到床上,只说了一个字:“茶!”就完全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弥勒佛”闻讯赶来,一摸于虎的头,于虎的手,他脸吓得一下变得煞白,“哎呀!这哪里还是人,是火炭呀!”这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送到旧金山去……”“那太远了。”还是老练的木匠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我看,找爱尔兰人,他们携家带口,有老有少,难得不有得疾生病的,也许会有什么西药。”众人合计,这倒是个办法。“弥勒佛”说:“木匠师傅,你携带个伴儿大家明天还要上工,于虎就交给我照管吧!”于虎满脸热得像一块大红布,两眼闭得紧紧的。“弥勒佛”撬开嘴唇,马上觉得他口腔里冒出一股火出来。“弥勒佛”用小瓷勺,他想起在广东家乡喝凉茶败火,于是把用嘴吹凉了的茶水一连灌了两杯。木匠打了铁丝罩上糊了白纸的灯笼,探着黑路,连颠带跑地往爱尔兰营地跑去……“弥勒怫”打发走众人,自己就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于虎,于虎咬紧牙关,一直昏迷不醒,过了一个时辰,“弥勒佛”听到屋外有马蹄声,心头才放松一点。他抱住一线希望打开门,木匠打头,带进两个爱尔兰人,后面还有一个人,一看是丽莎。两个人,一个长着两鬓大红头发,神情严峻的老人,他摸了摸于虎的头,掀开眼皮,看了看,然后解开于虎的衣脤,露出裸赤的胸膛,在上面这里敲敲,那里敲敲,然后俯下身子,把耳朵放在于虎的心脏部位,听了一阵,微微摇着头叹了口气,说:“心脏跳动微弱。”这个老人是个医生,从爱尔兰那场大旱灾中逃到美国来的,先是跟大家一道淘金,后来爱尔兰人一群一群拥来,他就在这些爱尔兰人村落里行医了。丽莎一进来就跪在床头,握着于虎的滚烫的手,这时,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哭得非常悲苦,细瘦的脊背在簌簌颤抖。那个懂得医术的红胡子老人,非常恼怒的一把将丽莎推开,他嫌她在这里惹乱人心,他说:“镇定!一需要镇定!”丽莎躲开一会,又凑到跟前来。红胡子老人,叫跟他来的那个人,打开药箱,取出一支又粗又大的玻璃管,上针头,吸了药水。“弥勒佛”从来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有点害怕,这时老人威严喝道:“把他翻过来!”于是“弥勒佛”和丽莎把于虎翻侧身子,丽莎把他的裤子拉开,丽莎手指一碰到他身上,也烧得那样火热火热的,不觉又是一惊。老人却很敏捷地打了一针,随即转向“弥勒佛”说:“明天我再来。”“弥勒佛”见他们要走,心下有点发怵,这时丽莎对红胡子老头嗫嗫嚅嚅地要说什么,这红胡子老头微微一笑,笑得非常甜美,接着摸了摸丽莎的脸蛋,逗趣地说:“我的可怜的小丽莎,你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小伙了?”丽莎扭捏地摇晃了一下纤瘦的腰肢,说:“卡特爷爷!你不是老叫我关心人吗?”“是呀!是呀!你算抓住我的话了。”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指了指于虎说:“他病得可够厉害的……说实话,不留个人我也不放心,我怕中国人多心眼,把我的药扔掉,再往上烧可得送医院了!”“弥勒佛”一听心中发抖,他这人一生就是卖菜做饭,没见过什么大阵势,巴不得丽莎留下来,就颤颤巍巍地说:“我可没侍弄过病人。”红胡子老人安慰地按着他的手背说:“我到哪儿看病都带上丽莎,她会帮你忙。丽莎你给他敷上冷手巾。”丽莎说:“告诉迪尔西爷爷一声,我一清早就回来做饭。”红胡子老人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带上那个小伙子,其实那小伙子是他看病的助手。可是,老人家满足了丽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