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虎渡过琼州海峡,一路上结交了几个同伴来到澳门,找到替美国招募劳工的经纪人,搭上了一条十几面篷帆的大木船。于虎没想到,他一脚就踏上了浮动的地狱。
太平洋呀!是谁给你取了“太平洋”这么好听的名字呀?开天辟地,亿万斯年,你这浩浩荡荡,莽无边际的海洋,狂涛破浪兼天涌,血雨腥风未有涯。人呀!你的智慧,你的勇气,在那远古年代不知哪一个航海家、探险家乘风破险,平舟稳渡,给你这个海洋冠以这一美丽的诱惑的名目,使人一想起你,好像这地球就是一片晶莹碧绿的翡翠。甚至当于飞在波音747飞机舷窗上看到太平洋上一片朱红色,他为那壮美的海上夕阳感到欣然,感到壮美,可是他没有想到那红影竟是血影,是一个多世纪前,他的袓先们的鲜血染成的红光。于虎虽然年轻力壮,但他的遭遇,他的经历,已经造就他成为一个精明老练的人。他往船上走时一眼看到船上的美国人荷枪实弹,严阵以待,他再一看他前面已经挤满人群,他身后还有黑压压一片,他眼快,一估量,这不是这艘船所能承受的负荷,就意识到他将走上一条充满灾难的前程。在前拥后挤之际,他就很麻利地伸出一只臂膀把背后的长发辫抓在手上,三把两把把它盘缠在头顶,从腰间拉出一方黑布带打起个包头。他横下一条心,给后面人推着往前走。从大榕树下的告别到这面临汪洋大海时,他心里第一次想到就要离开祖国这片热土,对这满目疮痍、人灾天祸的国家,原来有的仇恨变成此刻的爱恋,这种恋恋不舍的心,使他两眼有点发酸。从前只看到远方光灿灿的黄金的闪光,现在才明白是走上一条生死莫测的路,至此自己叮嘱自己必须处处小心,放稳脚步。
到岸上,一个美国船长在跟一个当地中国经纪人交头接耳,阴谋暗算,又看到有几个美国人挥舞着皮鞭,一个劲往船上赶人。于虎是撑船的老手,他测量了一下这艘船和这么多上船的人,很明显,这样超载的重量,这一艘破旧的老轮船,连舱身上的黑漆也已斑蚀剥落,露出生锈的红色钢铁船身,显然是经不起海洋上这狂风恶浪的……在这一点上,他跟那穷凶极恶、贪婪无限的美国船长倒想到一处去了,就是心里暗暗祈祷,一路航程,平安无事,不过这个想法,却有两种绝对不同的目标:一个是多一个人头多赚一笔钱,一个是但愿平平安安,踏上美国国土。一上船,前面就发生了争吵,原来搭船的人以为会住在上层船舱,谁知美国人却将他们统统赶下底舱。他们挣扎着不肯下去,于虎就听到一阵呼叫声、咒骂声,一阵皮鞭声、呼啸声,响成一片。于虎对于这个下马威,却暗暗一笑,一上了人家的贼船哪!可是舍不得熬皮肉之苦,怎么能赚两把黄金……快轮到他了,他想从这以后,怕连太平洋也看不见了。于是他展眼向海上望去一太平洋!太平洋!你真是多姿多彩,美妙无穷,浪头缓慢地一下退下去,又一下涌上来,把雪白的浪花拍到船板上,发出美妙的低唱微吟,浪花像冰凌一样白,像棉花一样柔。一群海鸥,扇动着翅膀,一会飞过头顶,一会掠过水面,使得这闪动着的一片洁白和远处的平平碧绿相映,一切如此爽人耳目。于虎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海上的空气,这潮湿而又清凉的海上空气是多么爽人快意呀!他最后又放眼看了一下他离开的陆地,他知道一旦下入底舱,就要与这一切告别,但是,轮到他,他却没有迟疑,他的坚韧的耐性,使他平静地迈步走下底舱。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有一个美国人,射过一道既是惊讶,又是尊重的目光,在于虎的脸上闪了一下。那眼光好像在说:“一这个中国人是好样的!”于虎发现这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又有一副娇嫩的赤红的面孔,那双碧绿的眼珠并无恶意。是的,他在咒骂,他在殴打,但,他并不知道这是罪恶……于虎下到舱里,但觉一片漆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看时,在昏暗之中蠕动着大片人影,他身不由己,前面拥着,后面推着,他暗自思忖了一下,这几天飘洋过海,日子不会好过,得有点准备。他从人缝里悄悄地挪动着,来到船舱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谁知人挤人、人摞人,刚刚挤满,随着一阵钉了铁后跟的皮鞋的咔咔声,一个像海盗一样的美国人身后带了几个手握皮鞭的猛汉,没有地方插脚,他们就踏着人身,走到人群中间,于是一路引起哎哟呻唤,宣布了极其严格的命令,禁止出舱,禁止吸烟等等。这个满脸红色络腮胡须的美国人用老鹰一样锐利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最后落在舱角落里的于虎身上,高高伸起手招了一下,没想到这个满脸络腮胡的人会讲洋腔洋调的中国话,他粗暴地喊了一声:“你过来!”于虎迟疑不决,不肯出头露面,这却惹起那人的恼怒,更加凶狠地喝道:“你过来!”--满舱人鸦雀无声,于虎站起来,就连忙给他让出一条路,由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那个粗壮、凶狠的美国人跟前,于虎敏捷地发现了在底舱口上看见的那个娇嫩的赤红面孔的美国年轻人,他心里暗暗想:“一定是他,是他出了什么主意!”他来到那个敞开衬衣露出的胸膛,在鼓凸的肌肉上长满了黑毛的喊叫他的人面前。果然,这人对他露出了友好的脸色,咧开嘴笑了笑,用厚实的大手在自己胸上嘭地一拍,说:
“我是船长!你听我的,这舱里的人听你的……”
于虎向他投去怀疑的眼色。
船长哈哈大笑,然后伸出他那像钢铁铸就的粗粗臂膀给于虎看:
“你看看我是一个多么出色的水手,我在太平洋来回已经渡过六回,你告诉他们不要害怕,我会平平安安把他们送到美国海岸……”
于虎已没有回旋余地,在船长夸耀自己的时候,他暗暗转了一下心思,他担起这个担子,也好利用机会给难友们做一点于大家有利的事情。当他不自觉地想到“难友”两个字,他暗暗地察觉到自己已经有一种前途莫测之感。不料这时船长对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贝吉特,吉里罗特。于虎在握手时,他觉得贝吉特是在暗暗测量他的腕力,于是于虎听到自己手骨关节在咔咔作响,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是一种力与力的巨大较量。从贝吉特脸上看出暗暗吃惊的神色,于虎淡然一笑说:“我也是大海上的好水手呀!”一下放松下来,船长对于虎改用了温和的语气,用手指了指底舱阶梯下面,“你在这里,有事跟约翰说。”这个被称作约翰的,就是那个有两只愉快的碧绿眼睛的美国青年人,船长为他的外交手腕感到高兴,就大踏步走去,然后噔噔、噔噔走上木梯。他的沉重得像野牛一样有分量的躯体压得木梯吱嘎吱嘎响了一阵。于虎忽然想起什么,他追上去,喊贝吉特船长!那个长满红色大胡子的脸,从舱上又转回来,用锐利的眼光扫了一下于虎。
于虎镇定自如地说:
“贝吉特船长!我看你这船载量过重了!”
这一点正刺疼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美国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总不希望带一船死尸到美国吧!死尸是不值钱的!”
“你是说……”
“你把这么多人装在底舱,没有足够的空气,他们能活吗?就这个舱口,是个通风口,舱盖不能关上。”
贝吉特被于虎抓住了把柄,好像是为了掩盖罪恶,就吩咐约翰不要关上舱门,然后就急匆匆走了。像他们这种海盗一样的恶汉,他知道什么是罪恶吗?与其说他掩盖的是罪恶,不如说他是掩盖疮疤,因为他跟中国经纪人合谋,多装了这条船能承受的将近一倍的人数,他可以从每一个人身上榨取一份可观的金钱。约翰坐在舱口上面对于虎笑了一下,于虎觉得这个人是他在长途航海中能以拯救生灵的有用的人物。于是于虎也朝他笑了一下。出乎料想之外,约翰竟对着船长的背影做出一个毫无敬意的手势,于虎就更理解这青年人的未泯的纯洁之心。说实话,他挺喜欢这个孩子。
于虎觉得船身向上浮了一下,不久,又浮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启碇开船了。果然,从舱口慢慢移动着向舱内射进一道阳光,将原来昏暗沉沉的底舱照得一片明亮,这似乎给舱里带来一种喜悦和欢乐,一下很多道眼光投向于虎。可是,骤然之间,看明真相,于虎内心感到一种痛苦,由于加倍超载,人挤人挤得像蜂巢里的蜜蜂蠕蠕动着,连个转身余地都没有,一几十天远航中难免遇上风暴,这饱涨得欲裂的船,经得住摔打吗?船一进入深海域,就剧烈地摇晃起来,这里,那里,有人发出呕吐声,再加热汗的酸臭,使得底舱里的空气立刻变得一片污浊。太阳晒透木板,渗进船舱,人们又闷又热,苦难难当。如果从外面看来,碧海蓝天之间,一艘被吹满帆风的船,乘风破浪,船尾后拖着长长一道雪白的浪迹,真是十分悠然自得,可是,这浮动地狱里载着多少忧愁,多少灾难,多少痛苦,多少熬煎。于虎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他想起来日茫茫,又闪过阿蒙的影子……谁知正在这时,头一个难题就出现在面前,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朝他伸出双手,说:
“水!,”
跟着一片声:
“水!水!”
的确,在海上航行,最重要的是淡水。
可是,淡水贵如油,这一道坎不大好过。
于虎就爬上舷梯,露出头寻约翰。
他用手势跟约翰说话,把手做自水状向口里送。
约翰愉快地跑去又跑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带水来。原来于虎心里就纳闷,底舱里游动着这么多苦难的灵魂,怎么会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担重任,现在才明白约翰只是一个看门的,发生什么事,他就去通报消息。
“水!水!”
天热,这么多人压在一道,一阵阵汗水涔涔,身上的水分就已经榨得很干了,就像心里烧了一把火,火烧得咽喉干燥,舌头焦灼,正如人们所说:你别觉得饿饭最痛苦,其实干渴最造罪,现在这一大群苦灵魂正遭受着这种灾难。呼唤水的声音微弱得变成了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