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半天,一个美国壮汉提了一大桶水来。他一下到船舱里,人就一拥而上想大大解渴喝上一顿。那壮汉哪里晓得一挥手大喊了一声,他逼着大家都坐下来,他用一只长柄子勺在伸过来的碗里倒上一口水,咕嘟一口都喝下去,再伸过碗来,那美国人轻则不理,重则叱骂,有时还踢上一脚,在这样众多的人群里,提了两次水,就不见这美国人影了。于虎也口干舌燥,但是他端着在澳门买的一只洋铁茶缸里那一点点飘荡的水影,他却喝不下去,他心里想着:“在船上这几十天日子难熬呀!”他站起来,分开众人,向第一个喊着要水的瘦弱的年轻人走去,一他似乎预感到这个年轻人是挺不过这凶恶的太平洋的,干是把自己荼缸里的水决然倒在他的瓷碗里。这年轻人站起来,显然不忍心夺于虎嘴边这口救命水,于虎伸手压住年轻人捧了碗的两手,转过身来,用他那深沉的嗓音说:
“谁让咱们穷,连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也不得不远渡重洋,去讨一口生活,咱们上了同一艘船,大家就是一家人,这苦日子还长呢!咱们穷哥儿们能在一道也算是命啊!人帮人,赛黄金,不能有福同享,也得有难同当,大伙儿多计谋计谋,出点点子,我于虎拼上这条命也要在众位乡亲帮助下一同渡过难关!”
大家都被于虎的话感动了。
身旁有一个闪着亮炯炯的大眼睛、有了把年纪的人,对那青年人发出命令式的言语:
“你替咱们百十口子人把这一口水喝下去吧!”
那青年人颤巍巍抖着两只手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两注泪水顺着腮帮哗地流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小伙子擦干泪水!”还是那个闪着亮炯炯大眼睛的人发出洪亮的声音:“于虎带着大伙干吧!”
于虎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位通达老练、颇有涵养的人,一把抓住那苍劲有力的手说:
“老哥哥!我可不敢当,有话你就吩咐,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爽快地回答:“江天柱。”
于虎心中暗暗一震,他就如同在困境中有人伸出一只手撑住腰,他为获得江天柱有力的支持而高兴。
于虎回到舱口下,向上面望了望夕阳返照,像胭脂一样浓艳,可惜晃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他听着船舱外海浪的拍击声,像有一大片黑云掠太平洋而过,他从中发现了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他实在困累不堪,嗔着带有咸味的海洋气息,在冬堆当中蜷缩作一团,就踏踏实实地睡过去了。
头十几天里,太平洋万里无云,的确太平。
这只大帆船在平稳的波浪上颤抖。
太平洋不太平了,露出了海洋的凶狠的恶性。
在底舱里,由于人们呕吐过甚,愈发饥饿。
从开船以来,船上给的腐烂酸臭的土豆,掺了砂砾的大米做的饭,实在无法下咽,连这样的饭每人只给予半饱不饱的限量。人们的体质很快衰弱下来,让这些苦难灵魂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这就是在那古老年代里,贝吉特船长所说的:“平平安安”的,“慈心善意”。
飓风像白色的烟雾在海面上急速地横扫。
碧绿的海水一下变成了阴沉的黑色,咆啸的浪涛像一座座狼牙山冲天而起。这艘船,一下落入低谷,一下飞上高峰,它震撼着,颤抖着,在底舱里的人都听见整个船帮上的木头,发出咬牙切齿似的咔咔声,就像整个船马上要崩碎断裂。一种恐惧心,在每人心中回旋激荡。于虎伸出上身从舱口望出去,令他忽然一喜,原来,暴雨倾盆而下,他连忙把一只盛酒用的空桶送上去,搁在甲板面上。有一天,天上下着小雨,于虎看见有一个人摇摇晃晃从舱口伸出两只手捧了一点饮水,送入口内,于虎从那人冷水入口、眉开颜笑受到启发,就跟约翰暗中串联,弄了几个大桶来。现在,正好用来接着雨水,当他眼看很快就接满一桶雨水,取了下来,又送上一只空桶。正在这时,几个水手送来晚饭,一人们正饿得从腹腔里冒火,那个水手却声言遇上飓风无法做饭,要减食一半,一个人几口就把那鸟食一样多的饭吞下,又伸手来强硬地要饭。这个又粗又壮的美国莽汉一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穿了钉底皮鞋的脚向那个带头的人一脚猛踢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饭碗摔碎在地下。见此情景,四周一片喊声:“要饭!”“要饭!”“要饭!”俗话说众怒难犯,何况火上加油。美国人连声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中国佬!你们这些猪猡!要造反了!要造反了!”一时之间,扭打声、嚎叫声乱作一团。转眼之间,红胡子贝吉特从舱上跳下来,他那凶狠洪亮的声音压倒一切,显得又威严,又粗暴,但那个砸碎了碗的汉子,毫不示弱,挺身而出,跳到红胡子面前:
“你要吸干我们的血吗?”
“我让你看看你的血值几个钱。”
说着贝吉特手抓住那个人的辫子,一脚把他踏倒在地。当于虎一眼看到美国人狠狠抓住鞭子,这个中国同胞就像给人抓住笼头的牲畜一样,已经无法挣脱,于虎一刹间觉得自己盘起的辫子是多么好的预见。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阵皮鞭猛烈抽打的声音,被打的人开始还翻滚挣扎,经过好一阵毒打,呻吟声也渐渐微弱下去了。贝吉特没想到在一阵怒气腾腾之下,竟打到这种程度,心里一时胆怯起来。他故意提高声音,有意给大家听:
“让你装死!让你装死!”
说着就带上一群人大踏步走上舷梯,一手把舱门关得严严实实。底舱立刻笼罩上一片乌云。大家一哄围了上去,于虎连忙抢进前去,力见那人爬在舱底板上,衣裳碎烂,一片鲜血淋漓。于虎心里不觉一阵又恨、又急,恨这些美国人竟下这样毒手,把脊背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急的手足无措,这一条命就救活不过来了!这时,有人从背后向他递过一包东西,他一看是一包金疮药,抬头一看,正是江天柱,这真是喜出望外,心中想:“真不愧是个老江湖。”他们俩人把一撮药倒在碗里,用水和了,江天柱用手蘸了药浆轻轻敷在一条条伤口上,他的手掌拍得那样轻,那样匀,血慢慢在伤口上凝着了。拍了大约一个钟点,这个昏迷过去的人才慢慢清醒过来,哼出一阵声音,周围的人发出嘘的一声,松了一口气。江天柱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于虎站起来,向大家扫了一眼:
“难兄难弟们,看这事怎么办?”
整个底层里哄的一声响:“找这个海盗跟他算账!”
于虎疲倦的脸上一面,声音不高,但十分稳重,说:
“这账是要算的,咱们是劳工,不是奴才,这口鸟屎咱们不吃了,再推出几个人同那个红胡子摆摆道理。”
大家一致喊:
“于虎,于虎!”
推出五个人,其中也有江天柱,于虎琢磨了一下,抓住江天柱的手说:“老哥哥,我看你不露面好,在后面有人撑住场面,我们在前面也好说话。”江天柱见于虎有章法,有见地,于是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吧!”于虎等五个人爬上阶梯,十个大拳头把舱擂得咚咚一片声响,约翰掀开了一条缝,就听到从底层里冒出一阵乱哄哄的喧哗、叫嚷。于虎几个人把舱门打开,一个个跳上甲板厉声喊:
“我们要见贝吉特!”
“我们要见贝吉特!”
约翰吓得一溜烟跑去,一转眼跳出两个水手想拦挡他们。于虎他们在那暗无天日、腐气熏天的底舱里呆了这么多天,一上到甲板上来,不管风雨多么狂暴,还是觉得一派清新,但灰条条的天空,乌云低低地像压到人头顶上。大海狂涛,展眼望去,那雪白的浪尖像狼的牙齿一样在汹涌、咆哮。船颠簸得非常厉害,桅杆上的绳索紧紧地抖擞着,甲板上的跳板粗暴地蹦跳起来,他们几个人歪歪倒倒,给雨淋得精湿,他们不加理睬地推开那两个水手,径直往前走去。这两个水手透过风声雨声听到了从底舱里传来的呐喊声,知道闹出事来了,倒领上这几个人一直找到船长。红胡子贝吉特一手抓着酒瓶,就着瓶口往嘴里倒酒,猛然一见于虎,就一下跳起来,想骂想打,但他一眼看到于虎十分稳重的神色,却使他愣住了。于虎并不暴躁、恼怒,只冷冷地说:
“贝吉特先生!你把人打得快死了!”
“你不要管这闲事。”
于虎虎彪彪的两眼一闪,声音不大,可十分严厉。
“闲事,人命关天,闲事?”
“你们在我的船上,我要你死就得死。”
“好吧!你就先在我身上开刀吧!”
在这对峙的一刹那间,贝吉特退缩了,他暗暗觉得这个中国人不是好惹的。这个红胡子,他在太平洋上来往过好几次了,他学会了对付中国佬的手段。因此他有两副面孔、两副手法,他朝于虎举起酒瓶:“喝两口吧!”于虎立刻感到这个美国人很狡猾,必须注意提防,他伸手把贝吉特的手臂推开,贝吉特用诉苦的声音对于虎说:“你们中国人是讲道理的!”于虎淡然一笑说:“你们美国人也应该讲道理。”“那么你们要什么?”于虎有意怠慢地淡然一笑,但随即露出庄重的神色:
“贝吉特,你要运一船死尸到美国吗?”
红胡子没有料到这句话,他猛然吃了一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整个底舱的人都拒绝吃饭,你听听?”红胡子透过刷刷的暴风雨,听到一阵阵喧哗喊叫的声音。他的野性又要发作,砰的一声把酒瓶礅在桌上,可是面对着这个人,他只好又把性子按了下去。‘于虎说:“你要大伙听我的,可是你干出这样野蛮的事,他们也不会听我的,你有本事干的祸事你就有本事来担当。”
贝吉特做出恼怒的样子说:
“你们要怎么样?”
就这样,他们在激烈摇晃的甲板上淋着大雨,进行了谈判,于虎根据他同江天柱几个人商量的意见,有条有理地说:
“第一,你要赔偿损失。
“第二,你要保证不再行凶。
“第三,伙食要供得上吃饱饭。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几个人撤手不管了!那就辛苦你自己到底舱里跟大家面对面办吧!”
贝吉特一阵十分难堪的沉默,他意识到于虎最后一句话对他是多么严重的威慑,他恐惧地望了望于虎……正在这时,狂暴的太平洋上空从一片黑沉沉中,霍地爆出火红的闪电,龙蛇飞舞,急簌簌闪烁之后,像万炮齐鸣,打了一串爆裂的雷声,震得沸腾的太平洋将飞旋的怒涛砸在船上,像宇宙间有两只看不见的巨手,一下把一根桅杆当腰折断,沉重干脆地倒了下来,咚的一声震得船身猛地蹦跳起来。海上的狂风巨浪飞速旋转,一下把船推得向后急速地倒退,倒退。这是海上很危险的信号,贝吉特到机舱里抢救船只,可是面临着于虎几个人的威慑纠缠,他一刹那间心慌意乱。于虎听到底舱里沙哑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他想这是压制贝吉特的好机会,他立刻转身要走。贝吉特连忙一把拉着于虎,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答应……可是这第一条?”
“到美国再算账,你要保证做到后两条,就少算,你要不保证做到后两条,就多算。”
红胡子握起一条皮鞭两只蓝眼珠猛地瞪得像子弹一样要射出来,可是,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忍了下来,狠狠说:“你这人真厉害!”
“我不厉害,你厉害,你把一个人打得半死不活,不厉害!好吧!贝吉特先生!”于虎伸出干巴有劲的手握住红胡子的手:“一言为定!”说罢就大踏步冲风冒雨走回底舱。贝吉特又恼又恨,怔怔愣了半晌,然后猛力把整个酒瓶子砸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