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回地转,沧海桑田,一个多世纪前,美国西北部还是一片荒野。高耸着严峻的山峰,覆盖着密密的原始森林,狂风吹着长长的荒草,发出悲哀的呼号,偶尔看到印地安人骑马、飞奔、跳跃。他们矫健地在捕猎野兽。可是,这荒寒景象之下,却埋藏着富饶的宝藏。据从美国南部第一批远征西部的人说:“我们看到了一大片谷地,高兴极了……河谷十分肥沃,嫩草覆盖大地,似如五月的麦田……”可是,他们为了开发西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乘着大篷车,长途跋涉,历尽艰辛,不知多少人由于疾病和劳累而死在途中,沿途荒冢累累,尸骨狼藉。但是,那是新生的美国的时代,那是新大陆的美国的时代,那种不屈不挠的创业精神,驱使着一批接一批的人从东向西、络绎不绝。不错,荒凉的西部也是美丽的西部,风光明媚,蔚蓝色的大海十分秀美,鲜花盛开,杏、梨、漤桃果实累累,但真正使美国西部一崛而起,声震世界的是淘出黄金。那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发现。墨西哥将加利福尼亚让给美国的前九天,一个叫约翰,马歇尔的修车工,在修建锯木厂的泄水道,他突然发现美洲河的激流冲下来的黄金。这消息立刻传遍四面八方,黄金像鸟一样飞翔,带去诱惑,带去希望,带去金色的闪光,世界各地人群闻风而来。这消息同样传到遥远太平洋彼岸的中国,东南沿海一带那时中国老百姓正在封建王朝腐败的统治下,在贫寒与饥饿中挣扎,天灾人祸,苦海无涯。长江在无声地呜咽,黄河在苦痛地哭泣,人们骨瘦如柴,朝不保夕,可是中国人是有骨气的人,英灵永在,壮志不泯,多少次从血泊中站起来,又在血泊中倒下,但求生的愿望,永远带着人向往着未来,向往着前方。
于虎是一个瘦骨棱棱但坚硬强韧的人。他头脑灵活,机智聪敏,待人宽厚温和,遇事多谋善断;他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又为人之所不能为。为了生活,于虎踏海南岛,他当过石匠,练得一手凿石的好手艺;他当过木工,学会了木匠活的好本领;他这个人精明能干,快手快脚,做什么都拔尖。就在这时,淘金热的消息传到于虎耳中,他盘算着与其一家人守在一道,在海南岛炎热的熬煎下,一个个病死饿死,不如飘洋过海,到远方闯一条生路,找一线生机。他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河流里有金沙,山岩中有金块,这时他两眼炯炯发光,看见那灿灿黄金,他想从那儿带上黄金回来,也好过起好日子。这想法没跟谁说,只想跟妻子商量。妻子是从小就打着赤脚长大的,可是今年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场飓风接着一场飓风的袭击,她在春天里跪下双膝,爬在耕地上,一颗一颗埋下的种子,好不容易看到禾苗成长,青青可爱,谁知一刹那间一阵疾风恶雨,把大地一扫而光。她坐在那地头上哀哀痛哭,她怨天?不,她只有恨自己命苦。于虎的破旧的小渔船,给狂涛恶浪打得粉碎,幸亏他水性好,劈风斩浪,泅渡回来,守着大海,没得鱼吃。妻子哭得心碎,忽然听到于虎一声喝叫:“哭!哭!哭管什么用”她一机灵,站了起来,她看了于虎一眼。他们夫妻又穷又苦,可是十分恩爱。她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她爱惜他,可怜他,可是他是天塌下来也不低头的人,看不得妻子的泪水涟涟。她这个贤慧的女人,从来对丈夫百依百顺,她跟上他,一步一步走。他只是走,可是不是往他们家那个茅草窝棚走,却走到海边上。海啸退下去了,阳光将海水照得波光摇曳。她忽地猛惊起来:“咱们的船呢?”……他半晌没有做声。她急得浑身发抖,他说:“毁了!”她急了,这时,她才看到丈夫身上的破衣烂衫,被撕得粉碎,赤裸裸的胸膛和臂膀上,给涛锋浪刃割得条条疮伤,缕缕血痕。她心疼得一下抱着他,他也抱着她。这时,他别转头去,避开她的目光,一串泪水落了下来……他十分温和地说:“我要走了!”
妻子一下吓掉了魂,抓住他的两手,急惶惶的眼光在他脸上搜索着什么一这是真的吗?走,走到哪里去?
于虎要说话,却给妻子抢在前面:
“要死死在一道,你出去不是孤鬼游魂?”
于虎笑了一下说:
“为什么死,要活,我回来我们一家人会活得更好。”
妻子很不满意,在这样时刻她还笑得出来。
“就凭你能抓两把金子回来?”
“我就要去抓两把金子回来。”
而后,他就把美国西部淘金热的事告诉她。为了坚定妻子的信念,他告诉她这岛上已经有人去了,捎信回来招呼人赶紧去。妻子被他的幻想所吸引,她好像看到满坑满谷都是黄灿灿的金子,不过她还是舍不得让他去,怕天灾人祸落到头上,回也回不来,可是她没有将心中的疑虑说出嘴,她觉得这样不吉祥的恐惧,会影响于虎的决心,使他扫兴。于虎倒十分温存地扶着妻子消瘦的肩头:“只是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这担子都搁在你这窄窄的肩膀上,我心里过意不去。可是,眼前这个年月你看得清清楚楚……阿蒙!不闯这条路,还不是一道饿死,只要你苦熬两年,等我带些金子回来,也好过几天好日子。”女性,伟大的中国女性,她们在碾盘中压了几千年,磨练出莫大的坚韧性。她们遇到贫困时,遭受凌辱时,没有生路时,从她们纤弱的身躯里就发出温柔而又强劲的毅力。阿蒙经过一席交谈中,她就把于家几代人的命运承担下来了,一可是,那是多么巨大的艰辛,多么巨大的痛苦呀!在她的眼泪还没干时,她笑起来了。阿蒙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脸黑瘦、黑痩,像刀条一样狭窄,凹鼻、突眼,可是,再丑陋不过的女性,也含有女性的魅力。现在,当阿蒙含着泪水笑时,于虎的心就被她那善良的心地,一像一朵洁白的蝴蝶兰的心而颤动了。从此,他们就瞒着父母动手准备。
对家徒四壁,室无立锥之地的于虎和阿蒙来说,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
不过,阿蒙一片痴心,觉得丈夫外出闯世面,总要收拾得体面一些。她能做到的就是找出在她出嫁时积存下来的一块蓝布,她想到丈夫穿上一条长衫,披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这就是阿蒙对男人一种最高的想像,就是这样的想像,使她心里产生一阵甜滋滋的美意。可是,于虎执意不肯,他说他出去是打劳工的,还是做一件短衫、一条长裤实用,阿蒙也就依了他。阿蒙有一手好针线活。可是白天不能做,只有夜深人静,弓着身子,在一盏小油灯下做活。于虎夜间几次醒来,看见阿蒙穿针引线的灵巧的姿态,看着她郞窄瘦窄瘦的脊背,今后要撑起这个穷家破业;他想到她只有光脚爬上尖利的石岩,深入浓密的树林去摘木瓜、野果。想到此处,硬心肠的男子汉倒暗中流下了眼泪。诀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阿蒙引他到无人处,换上新衣裳,她为了衣服的体面、合适还哭了起来。不过,于虎思考得细心,他让她用布包了,等渡过琼州海峡再穿。一个满天星光闪烁的深夜,阿蒙送于虎离开家门,可是于虎说了声:“到老榕树下去!”
他们一家人都是用“大榕树下”这句话称呼袓先的坟墓的。
阿蒙一听心里有点凄凉,但是按照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遗训,男人外出远走天涯,女人是不该哭哭啼啼的。她默不做声,只是跟着他走,走了一阵,借着星星的闪光,看见了那棵大榕树,不知哪一代祖先在这上千年寿命的老树下,找到这个遮风避雨的好地方,给一家男女老少、子子孙孙的灵魂安了家。榕树是生长在中国炎热的南方,生命力非常强大,庞然大物,树干粗壮,由于久历风霜,看上去像是青铜的雕塑,树根突出地面,盘旋纵横,有如虬龙在蠕动,在爬行,树顶上黑漆漆一大片,茂密的树叶里那长长的须根一缕一缕垂了下来,使得这榕树真的像一个鬓发婆娑的老人。于家祖先在这儿安下坟墓,也许就是希望这个家族能像这榕树一样繁荣茂盛。可是,命运并不如人们所盼望的那样,一代一代贫穷孤苦,不知流了多少血泪,还是凄凉地埋葬在这里,不过,这些死者用他们的身躯骨髄营养了这棵巨树。当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还在唱着一曲未来的好梦。是的,多么美好的未来的好梦呀!今天这个深夜亮着一天繁星,远远传来大海的涛声,于虎和阿蒙又带着黄金的美梦来到这老榕树下。他这样想时,看那黑郁郁的树影,好像他的先人一个一个出现了,是的,这是祖辈的叮咛,福?还是祖辈送死送终?于虎自从打起去美国西部的念头起,从来没想过这样绝望的字眼,此刻心中却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他拉着阿蒙的手,俩人跪在坟墓面前叩了三下响头,站了起来,于虎叫了一声:
“阿蒙!”
话却说不出口,阿蒙却悄悄说:
“有什么话你说吧!”
“我要是回不来……”
阿蒙恐惧得浑身颤抖,伸手按着他的嘴。他慢慢挪开她的手,伸出手指向地下一指说:
“会有人带我的一副骨头回来,我和你就一道埋在这老榕树下……”
阿蒙怎么也忍不住,把头伏在于虎坚硬的胸膛上,不出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仰起头说:
“你放心,我等着你,一你是死是活,孩子长大了,我让他们找你去!”
命运,在那灾难的年代里,穷人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凄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