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窗外。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那女人手中的书。这一次他发现那书的封面已经明显地朝向了他,那是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刘杰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热。连嫣然一笑的表情都那么相像,看的书也是何琦看过的,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上次回京,他在何琦的桌上就看见过这本书。这绝对不会是巧合。旅途奇遇,和这么个酷似何琦的女人同车厢、面对面真的可能是什么征兆。什么征兆呢?当然是好兆头了。上帝让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何琦的影子,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有缘。她在列车上就开始慰藉他了。刘杰心里想着,就感到轻松了许多。两天来的大喜大忧,一下子都变成了沉沉的疲倦把他给压倒了。很快,他就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何琦忧郁地说,她的脸瘦成了一颗名副其实的小瓜子。飘飘忽忽的身体,像一个游魂。
“你怎么这副样子?像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刘杰打着岔。
“差不多吧。”何琦哀怨地望着刘杰,似有千言万语。
“干什么要这样,你不应该这样的。”刘杰不知道说什么,他真后悔没有好好学学习心理学。
何琦说:“我知道什么也瞒不住你。你已经知道了是吧。”
刘杰慌了,“是,啊不,其实……”
何琦却很平静:“其实我们永远是朋友,不论发生了什么是吗”。
“是的,是的,我们不仅仅是朋友,而且比朋友还近还亲。听我说何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永远保护你!你明白吗?我是说我要……”刘杰抓住了何琦的手,却突然被一股电流般的寒气击开了。那寒气激得他浑身发抖。他傻了。
“不,我们是朋友,永远是最要好的朋友!”何琦流泪了,泪珠晶莹剔透,莹光闪闪。
“为什么?”刘杰叫道。
“不要问了。帮我做点事好吗?我想有些事情我只能求你了,因为我们是朋友。”
刘杰再一次握住了何琦的手,又被寒气逼开了。他还想再握。何琦却不住地摇头,令人心碎地连连后退。“你不要走,不要走!我不碰你,真的不碰你了!你有什么事就放心大胆地说吧,我会帮你,一定会帮你!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是最要好的朋友!”刘杰心乱如麻。
“我要走了,帮我照顾一下宁宁和何佳好吗?”
“走?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呀?你为那个人渣值吗?”刘杰叫喊着。
“不是为他,我现在几乎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我是走不出自己,怎么也走不出自己。我太软弱了,那阴影太可怕了。与其这样羞愧痛苦地活着,不如了却了干净。我决心已定,什么人也阻拦不了我。”
“何琦!”刘杰心如刀搅,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可那冰冷的身躯让他无法接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近在咫尺,悲痛欲绝,而无法帮助她。
“我已经彻底的冷了,你不是已经感觉到了吗?你能帮我吗?你就是有全部太阳系的热量恐怕也帮不了我了。替我照顾一下宁宁和何佳可以吗?”何琦轻轻地问。
“可以可以可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走绝路呢?”
“我没有办法,实在是战胜不了自己。我好悔呀。如果…没有如果了。何佳比我更可怜。”
“何佳怎么了?”
“她比我还惨,她住进了精神病院,恐怕这一生也出不来了。她太要强了,既使是一时能好转也会很快复发的。她受不了自己的这种处境。她更是彻底的完了·自己都左右不-自己,你说这还不是生不如死吗?”何琦用一种悲凉的语调说。
“她是为什么?难道说也是……”刘杰不知道该问什么。
“只能说她和我走进了同一个误区。我不想在你面前再揭她的伤口,这太痛苦了。我只想求你帮我照顾她,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只要能经常抽出点时间去医院看看她,帮她解决点经济上的需求就行了。我这里有个三万元的存单。她的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她活不长,拖累不了你多久。这我心里有数。”
“何琦,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放心吧。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
“建伟是不是让你支走的?”
“是的,他是好人。他不走我就走不了。我对不起他,只有来世相报了。我已经给他写了信,看在夫妻一场的面上,他会帮我向父母隐瞒的。直到老人们魂归故里。刘杰,我很高兴人世间曾经有过一个好丈夫,一个好朋友!”何琦笑了,含着泪珠笑了俄而,渐渐远去……
空中响起了一阵清冷的音乐,刘杰看见何琦款款而行,面如九夏芙蓉身似三春杨柳。
刘杰惊醒了,出了一身冷忏。原来是个梦。
他抬手看了一下表,正是凌晨5点憋,他再也睡不着了。祸兮?福兮?他一下子又没了底。再看那个对面下铺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巳人去席空他的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惆怅。应该坐飞机的!这火车怎么他妈的这幺慢,像老牛拉破车似的!他不住地焦躁自语……
吴方呆坐在精神病院走廊的长椅上一言不发。杨帆来回走着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一个护士慢慢走来。她扬起柳眉斜了一眼迎上来的杨帆,见怪不怪地说:“医生交待了,这个病人属”妄想型”症状,目前不允许探视。特别是男探视者!”她重重地强调了后一句。
“哎,小姐,可是我们……他是……”杨帆急得口不择言。今天,吴方一听说何佳进了精神病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了。到现在已经不吃不喝等了整整4个钟头了。看他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杨帆真怕他也就此住下出不来了。
“我不信她会得精神病!我要见她,一定要见到她!”吴方一直对护士小姐这样说。
护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别没完没了的了!烦不烦呀?想忏悔回家磕头烧香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只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子,只看一眼,就看一眼。麻烦你了,护士小姐。”吴方还不甘心。
“叫大姐也没有用。你们这些自私的男人我见多了,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既然负不起责任就不要去招惹人家。到头来你们倒没事了,吃苦受累找倒霉的总是女人。你们缺德不缺德呀。”小护士怎解气怎么说。然后,踩着高跟鞋,不屑一顾地从他们面前昂首而过。
吴方呆若木鸡,无言以对。
“她说得对!你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杨帆一扔烟头也冲吴方来了。
“可我当初真是爱她的。我……我没有骗她!就是现在……”吴方噎住了。
“现在怎么样?你这叫始乱终弃,不是吗?”杨帆看着窗外愤然地说。
吴方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是啊,他想说,他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何佳,就是现在也没有这样想。可是事实上他是抛弃了她的。他不能不管苏红。如果那样,今天在精神病院里住着的可能就是苏红了。他不想伤害人,不想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想说,他对不起何佳,很后悔对她所造成的致命伤害,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虚伪,太懦弱,太令人不耻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杨帆问。
“不知道。”
“不知道?你做的事会不知道?”杨帆怒视着他。
“真的不知道。你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吴方茫然地向外走。
“你上哪?要不要我陪你?”杨帆追上来问。
“不,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苏红那里你也要当心啊!”杨帆提醒道。
“知道了。”吴方答应着走出医院,一个人沿街区汇入了匆匆的人流……
座落在安外的青年湖公园,安安静静的。也许是中午时间,也许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的娱乐场所,所以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吴方抽着烟,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走着。和何佳的相识、相约、相亲、相爱、相仇的幕幕,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交着闪动。
半年前,何佳小巧的面庞、闪亮的眸子、甜甜的笑,使吴方几乎不敢回顾。她敏捷的思维、灵巧的口舌、善良的心灵让他想起来心里就阵阵绞痛。因为现在的何佳,已经几乎没有了往日的美好,她变了,成了一个尖酸刻薄、心态怪诞、举止粗俗、令人生厌的疯女人了。而她的变化,她的毁灭全在于他,吴方的不负责的身体侵入和言而无信的感情约定。女人是男人锻造的,真的是这样,何佳是被吴方锻造的,吴方自己都这样看。
女人太痴情,男人太怕女人痴情。吴方脑子里突地就闪出了这句话。那还是几年前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秘书小梁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就感慨了这么一句。这类话题在男人们的饭桌上总能给乏味的咀嚼增加点食欲。吴方当时不知道触发了哪一根神经,一改平日温温尔雅的领导姿态,振振有辞地说:男人怕女人痴情?笑话,要是真能有缘遇上位痴情的女子,哪怕是当牛做马,也是三生有幸啊!一句话引得众人击掌喝彩,余音绕梁。后来想想,吴方当时的那句玩笑还真的不全是玩笑。那是对苏红不满情绪的不经意表露。但吴方万万没有想到,那句话会成为一句谶语,应验在他以后的情感生活中。
何佳太痴情了,痴情使她可以不顾一切,一意孤行。就是一头栽下情感的泥潭也在所不辞。这种痴情确实是太可怕了。换了谁也会避而远之。吴方在为自己找托词。他想离开何佳,但他明白彻底地离开何佳很难。难的不在何佳而在他自己。吴方知道他只能从肉体上脱离何佳,却永远在精神上躲不开她的怪诞阴影。他不能不重感情,不重情谊,不重责任啊。
吴方现在蒙了,他被自己的所做所为打蒙了,被何佳的突然变态打蒙了,被苏红的自觉转变打蒙了。他不知道今后还会出现什么突然的事情。他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了。他抓出烟盒。空的,这包烟刚抽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一甩手将空盒扔进了池塘里。
“同志,您随地乱扔烟头还把烟盒扔进池塘里。按公园管理规定,罚款10元!”一个戴红袖标的管理人员说。吴方赶紧陪着笑脸交了罚款。那人收钱时手直哆嗦,因为他看见吴方的脸几乎不是人色,还有那笑简直是比哭还难看。
吴方到小卖部又买了两包烟。然后到游船租赁处租了一条小船,用力几浆把船划出了湖岸。这下他自由了。在湖心,他可以不受任何干扰,这里比岸上更安静,更自由。他放平了浆,不管船里有多少泥多少水便一头躺了下去……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当公园水上工作人员找到吴方让他交船时。惊奇地发现吴方像个水鬼,躺在湿淋淋的船底,身旁是七零八落的烟头,眼睛却是亮亮的。
王主编倒了杯茶递给吴方后,便坐在椅子上无话可说了。他虽然脸上是勉强的笑,但眉宇间丝毫也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快。昨天从医院回来,他知道何佳的病情是毁灭性的,以她的实际情况看恐怕是很难再从医院康复回来了。这个现实对《生活》杂志也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这打击还不仅仅是因为杂志社失去了一个年富力强的业务骨干,生活绯闻给杂志社造成了恶劣的环境影响这么简单。骨干没了他可以再找,恶劣影响他可以慢慢消除。但最让他头疼的是,何佳长期昂贵的医疗费用将给他造成沉重的经济负担,这对一个办的不是很红火,效益勉强自给自足的文化刊物来说,确实是个致命的打击。
“这是一封信,刚才门口的一个人让我转交的。”吴方递给王主编一个封好的信封,接着问:“何佳的情况真有这么严重吗?”
王主编扫了一眼信封背面上的大红公文戳,把它随手放到桌上说:“医院是权威的,医生也是权威的。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所下的结论。虽然我们并不喜欢这个结论。”
“她会动凶器?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嘛。这几天听说她工作上遇到了些问题?挨了几句批评。在家闹了几天情绪,不知道是真是假。有这种事吗,老王?”吴方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望着王主编,俨然是一副领导干部调查事故的派头。
王主编愣了,心想: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何佳精神失常的原因要推到工作上吗?慢说何佳在刊社工作了十多年,虽然有时候闹点小性子,但那是女同志的天性,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公认的人还是开朗的,心胸还是开阔的,再怎样也不会闹出这么严重的乱子。即便是因为工作中的原因成了病,你一个上级领导也应该把问题调查清楚了再下结论,怎么能现在就用这种结论式的口吻发问呢?更何况,你吴方和何佳的感情纠葛现在已经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何佳为情所致,精神失常,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我没问你,你倒先下嘴为强了。假充正人君子,还想推卸责任?怎么这么阴呀。心里想着,火就冒了。他冷笑一声说:“吴局长,你是从哪听了这些胡言乱语呀。工作上的小磕小碰随时都有。谁和谁也难免。但小何的为人开朗是众所周知的,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强烈的精神刺激,我想她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我最近倒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不知道吴局长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说?”
“事关重大,说来听听。”吴方饶有兴味地向前探了探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