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爱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反应呢?”周文祯问。
“我说过我对性爱没兴趣,要的只是”柏拉图”。”
“是吗?”周文祯不再说话了。“柏拉图”?他哪里有什么闲功夫陪她维持什么“柏拉图”啊。更何况,在性爱上她这么无知。岂止是无知,简直就是无能!周文祯感到十分沮丧,就像是满心欢喜地准备欣赏一幅绝世名画,打开精美的画轴一看,原来是一卷素绢?
“你……怎么了?”何琦问。
“没什么,我想我好像该走了。下午的飞机,我还要回去收拾一下。”
“是该走了。我送你一段。”何琦面无表情地穿起衣服。
“你不高兴?”周文祯低声问。
“不!走吧!不然要来不及了。”何琦催着,声音低沉。
临出门时,他们吻了一下。在楼梯口他们又吻了一下。这两次吻几乎令何琦胆寒。从周文祯那不经意的眼神中,她明显地感到了敷衍。几乎是同时,她又感到了他嘴里的那种不能忍受的腐尸气息。人的感觉真是奇怪。仅一下口唇的测量,何琦已经很清楚地领悟了什么叫怍“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她的代价太惨重了,惨重得片刻之间失去了一切。
何琦中途下车。她向一直默默无言的周文祯说:“要分手了,你不想说句什么吗?”
周文祯望着前方,若有所思道:“噢,你很善良!”声音依旧温文。
何琦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当今社会上善良代表什么,她是太明白不过了。她轻飘飘地在盲人线上走着。竖条的石砖路面硌得她脚有些疼。但她依旧走着,像没了魂一样地走着。路很艰难,她感到人生更艰难。她感到身体很难受。她能时时感到血水的喷涌,也能听到邪恶的浊水砸向灵魂的巨向。她咬着嘴唇,扶着路边的一棵小树站住了,顺像要断了似的疼,腿像灌了铅似的重。
何琦突然冒出了个念头:周文祯不会有什么病吧,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对女人如此熟悉的男人。她心里陡地升起一一种恐惧感。自作自受!她的脸白了,不由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飞机在云朵里穿行,发动机震耳欲聋。
周文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他想睡一会儿,几天来太疲倦了。可是噪音让他静不下来。他用细长的中指敲击着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没用,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几小时前的那一幕,挥之不去,趋之不绝。
周文祯直起身子,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浩瀚的云海愣神。
真的会有这种女人,对男人只求“柏拉图”?周文祯糊涂了。他接触过不少女人,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何琦这样的不需要性却强烈地需要感情慰藉的女人。他似乎是碰了一个不应该碰的女人。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来收拾眼前的残局。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何琦身体的回应他们将如何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友谊?带爱的?
他无奈地吁了口气。他很忙,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为一个远隔千里之遥的女人,他实在是没有过多的精力。现在看来,最初的迷恋是多么的盲目啊!周文祯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欲惹来的麻烦。何琦不是一般女人,她很真实,也很脆弱。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望着窗外滚滚的浮云,茫如坠烟雾……
“爱我吗?”周文祯好像又听到了那种发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他皱起眉,能爱吗?和这种不懂性爱没有激情的女人?和她做爱简直就像是一种……奸尸!在性爱上她连林蔚的一个娇嗔,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甚至还不如自己年过半百的老婆。这让男人怎么爱得起来啊!
周文祯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何琦之所以情绪灰暗,郁郁寡欢的原因。她真是可悲又可怜啊!身为女人对做爱这种人之大欲却只知道允许,承受,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一幅中看不中用的画嘛!周文祯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他的一贯作风提醒他,该及早抽身了。他可以说在飞机上已经做好了和何琦快刀斩乱麻的决定。
一个很世故的男人!
飞机在空中翱翔。林蔚的影子飘然而至。这几天,周文祯几乎把她给忘了。真的!两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忘记了她。会议期间。林蔚曾经来过一个长途电话,声音焦虑,但没说什么。因为当时周文祯的心思全在何琦身上,所以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周文祯不由得认真起来。
林蔚会出什么事呢?她可从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呢。会不会是……又想和丈夫离婚了?周文祯一惊,下意识地直起身子。很有可能。最近,林蔚几次三番地提这个话题。不行!坚决不行的!两年以前,他们是有约在先,达成默契的不离婚,不结婚,以情为主,以性为主,以诉说为主,他们在一起营造的是一个轻松、愉悦、安全、不设防的“情感乐园”,一个随心所欲的“极乐世界”。他喜欢这样一个乐园,喜欢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自我,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喜欢林蔚,真心的喜欢她。但是,他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拴在一起。不能和她用婚姻纽带捆绑起来共度余生。真正在一起过日子,他还信服不过林蔚,他把握不住林蔚是否能和他平平稳稳地白头偕老。他们结合这不现实,这样他将失去很多。其中包括他耗费大半生心血所得来的名誉,地位,金钱房子,甚至还可能有女儿。
周文祯不想破坏家庭。因为他有一个不错的家庭。平心而论,他能有今天很大程度是妻子冯婉珍给他带来的。高中时,冯婉珍是一个清高得眼睛几乎要长到腩瓜顶上的女孩。虽然她相貌平平,但学习出色。更重要的一点,她父亲是A市F大学的校长,母亲是F大学的副教授。那些年,虽说知识分子地位不高,但像冯婉珍父母这样高级知识分子的优厚待遇--一栋小洋楼,一房顶天立地的书还是十分令周文祯这个出身平民又不甘低人一等的聪明学生羡慕的。那时候,班里许多女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围着冯婉珍转,学她穿衣,学她走路,学她扬着脑袋瞥人,甚至学她揣着两手凡人不理的样子。许多男同学在她面前失了锐气。而周文祯不同,在高中里,他也是一个引人注意的人物。他的各科成绩门门都是榜首。他从小记住了当职员的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好好学习,出人头地!无为而治,方能成就大业!所以他从小就懂得只在学习上和人争高低,其它的什么都不重要。那时,他虽然和冯婉珍同桌,但从不主动和她说话,可以说三年下来他几乎从没正眼瞧过她。从神态上看,周文桢好像比这个书香小姐还要两眼朝天。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欣赏她的。
高中第三年,学校有一个外语学院的保送生名额。周文祯和冯婉珍都是年级拔萃的英语尖子,人选自然要从他们中产生。虽然说的是保送,但最终还是要进行一下语言测试。对于测试,冯婉珍几乎是从头凉到了脚。周文祯是市广播站的少年播音员,音质,节奏堪称一流。而冯婉珍虽然是个“骄傲的公主”,但在人前说话却是少有的脑腆。那天下午,他们俩被叫到一个空教室,外语学院的老师递给了他们一人一页短文让他们阅读。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事。周文祯以挥洒自如的讲演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那张外语学院的通知书。而冯婉珍却为此大病了一场。两人从此形同路人。
几年后,一场史无前例席卷了全国。周文祯对运动不感兴趣,在院外成了逍遥派。而冯婉珍因为父母的原因成了走资派加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从此她身边的同学,朋友烟消云散。她的眼睛再也长不到脑瓜顶上,而滑到了下巴底下。而那时候唯一和她真正建立起友谊的却是周文祯。周文祯清楚地记着那件引发他们友谊,亲情,进而发展成爱情的事情。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上飘着零星小雪,周文祯像平日一样早早起床去跑步。
他沿着江边慢慢地颠着步子,伸着胳膊,做深呼吸运动。冷风冻得他脸颊通红,但他心里却很惬意,风雨无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天长跑5公里,这是他给自己铁定的锻炼计划。他跑过一片小丛林,跑过一个街心花园,又跑上江心大桥。桥上人很少,只有几个匆匆上早班的人。跑着跑着,他突然发现路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冲着他发愣。
他瞟去了一眼,继续往前跑。那是冯婉珍,自从那次保送的事情以后,他们俩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周文祯慢慢向前跑着,跑着,心里却像倒了五味瓶似地越来越不是滋味。冯婉珍脸色那么难看,表情那么忧伤,她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刚才,他看见她嘴张了一下,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他一扭头没理她。她就呆住了。她能有什么事呢?周文祯边跑边琢磨。听说她父亲被抓了,她母亲跳楼自杀了。她现在……
周文祯的步子越来越沉重,终于他又跑了回去。
他停在冯婉珍画前,轻轻地问:“有事吗?”
冯婉珍低了头。两手紧紧地抱着一个黄挎包。眼角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周文祯被冯婉珍的眼泪搅得六神无主。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惜香怜玉的情绪。经他一再追问,冯婉珍终于告诉他,哥哥去外地了,家里现在没人了。她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到北方去找她的叔叔。她想求他帮忙收藏一包东西,那是她父母旧时的一些信件、笔记还有照片。她不方便随身携带。说这话时,她显得十分紧张,就像一只惊弓之鸟。
“你怎么会到这来找我?”
“你天天跑步都经过我家门口的。”冯婉珍微红了脸。
周文祯二话没说拉起冯婉珍就走。在他家的亭子间里,他当着她的面把黄挎包严严实实地藏在一个小木箱的最底层,直到她满意为止。冯婉珍哭了。在周文祯面前,她再也不会有什么小姐脾气了。永远也不会有了。
当天晚上,周文祯送冯婉珍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他们之间就开始了一种十分密切的书信往来。几年以后,冯婉珍的父亲被“解放”了,很快又官复原职,乖舛的生活对冯婉珍来说就像是一个逝去的恶梦。她后来去当兵,上学,参加工作。但照片却一直保存在周文祯身边。她不积极要,周文祯也不积极还,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以此为借口和对方通着信。
从此后,他们的信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情真意切。再后来,结婚,育女,一切都来得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个普普通通患难与共的婚恋故事,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周文祯想起来已经没有多少激动之处可言了。现在,他虽然还是看重冯婉珍的,但不能不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有着一种攀龙附风的味道。虽然当时冯婉珍家正处恶运,虽然冯婉珍的相貌并不可人可是周文祯欣赏的是她的气质,她的才华和她身上的与生俱来的大家风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冯婉珍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只是,结婚以后,他们生活得时间越久,周文祯就越能感受到冯婉珍的平淡无奇。她几乎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之。在家里,她除了看书,看书,还是看书。她身体不好,但性格却很好。周文祯没法改变她,也不想改变她,一个平淡的家庭,一个缺少激情的家庭,但不可否认,它是一个安全可靠的港湾。
近年来,冯婉珍的父亲虽说已经离任,但在教育口,他桃李满天下,而且不少弟子都是“身已降大任”,身居高位了。多少年来,周文祯虽然是业务尖子,教学骨干,可他心里很明白,许多老先生是看着冯校长的面子抬举他的。最近,系主任离退,他和另一个研究外国文学的教授补缺的呼声此起彼伏。这是个关键时刻。虽说周文祯并不在乎当官,可是时下的“官本位”还是有许多实惠可言的。在这个当口,他既不想过于张狂去谋位子,也不想闹出什么乱子给自己砸牌子。更何况是什么风流韵事。
不管林蔚出了什么事情,周文祯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哪里又会有什么大事呢?周文祯想着林蔚那张妩媚动人的脸,想着想着,突然就笑起来。是的,她在演戏!她一定是在演戏!
周文祯想起一次不很满意的做爱之后,林蔚曾经很郑重地对他说,要想爱情长久,男女之间就必须要经常设计出一些小花样来强化感情。比如说一方的突然失踪啊,愤而出走啊,病入膏肓啊等等等等。这是爱情的“添加剂”。周文祯当时很不以为然。
“你不信?我早晚会让你领教一次,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爱这深”思之切”了!”林蔚很认真地说。
“一定恭候!”周文祯手按胸口,一副心悦诚服的虔诚相。
这一次,林蔚是不是就让他领教这种“爱之深”“思之切”呢?一定是的,她做得出来的。真是个小狐狸精!周文祯真累了,他睡着了。在万里云天之上他已经把何琦扔得越来越远了何佳病了,三天没上班。第四天来到办公室,脸整个缩进去一圈。
“怎么了?”主编问。
“吃饱撑的!”何佳挤出了一脸不在乎的笑。
“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早去过了,想泡个病号。可是老天爷欺负我老实,偏不让享这个福。只好自己放了自己几天假。”何佳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人,大家都在很关切地望着她。唯有杨帆叼着烟,低着头,眼睛扎在稿子堆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真的没事?”副主编老古也凑上来问。
“真的没事!贪吃,闹了几天肠胃炎,轻了好几斤肉,正好减肥了。”
“你还减肥?再减能当照片贴了。”老古撇了撇嘴。
主编严肃地说:“小何啊,别不当回事!还是再去仔细检查一下的好。这年头什么事都说不准。上个月,我老婆单位有个小伙子才39岁,对了,正好和你同岁,前一天在单位还活蹦乱跳地打篮球呢,第二天早晨一起床,莫名其妙的一个隐性心脏病突发,就过去了。你说吓人不吓人?那小伙子从来干事都是争性子,这一次到是善始善终了,从发病到进太平间,满打满算才一个小时,真是个现代化的速度啊!”
于莉叫道,“我说老总,你会不会说话呀?这哪是劝人看病?简直就像咒人进地狱嘛。”
主编瞪了于莉一眼:“你懂什么?她不听我的才会下地狱呢!”
何佳笑道:“没错,我正想下去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18层。我要身临其境实地考察一下,究竟哪层条件好,住着最舒服。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通风报信!托梦也行。还魂也行。怎么样?我还算个讲良心的好鬼吧?”何佳笑着,把稿子递给主编。
主编一副苦口婆心状,“小何啊!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身体的事千万大意不得。还是那句老话,有什么别有病,千好万好不如有个好身体。你呀,还是先别上班了,现在就给我去医院。别嫌我人老了嘴罗嗦,谁让你投到我门下呢?我就得为你负责。快去,快去,去晚了又要下午了。要不要……我找个人陪你?”说着他的眼睛就朝人堆里扫。
“不不不!我一个人可以。”何佳只好俯首贴耳,惟命是从。出门时,她看见于莉冲她挤了挤眼,便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怏怏离去。
出了大院门,何佳愣了一会儿。她不想去医院,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心病,医生治不好她的心病。她也不想回家,一个人在家里就忍不住要回昧那难堪的一幕。她实在说不清那一幕是甜酸还是苦辣。她信步在马路上溜了起来。一脱离了公众场合,脱离了熟人面孔,她立刻回归了真实的状态。萎靡不振,浑身懒散,两手插在米黄色羊绒大衣口袋里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