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沙佳邦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她把我名字署上去,大概是想把好处分一勺给我,有点有福同享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挺仗义,挺高风亮节,挺涌泉相报。的确,关于娥眉人不知疲倦地乐衷于偷渡的报道一出来,报社的热线电话都被打爆了,当天的报纸加印三万份,仍然一抢而光。沙佳邦触摸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这个问题以前不是没有人想摸,而是大家一想到生长在这个问题上的那许多来自多方面的利刺,就望而生畏了。但沙佳邦不畏。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说服我们主任,要让主任斗胆同意这个选题据我了解是有些难度的,可她居然做到了。主任肯定不是基于对我的信任,我在这方面从来没有给他信任感。办报纸是门大学问,学问在文字外。我的那些记者同行,刚进报社时也懵里懵懂的,跟我一样两眼一抹黑,可是眨眼间,他们就像只鱼一样灵活自如地游来游去了,因为他们弄明白了这个行当的生存之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分寸掌握得一清二楚。而我永远弄不太明白,说我智商太低是对我的侮辱,但在很多事实上,我却表现出了弱智,我始终无法搞懂为什么一件事非得那样写才能不惹麻烦,才能公之于报。我得感谢主任,他不断替我把关,这一阵真是太辛苦他了。他因我累得头皮发麻两眼发黑,如果由我写娥眉,他一定不敢放胆,至少他会考虑再考虑,叮嘱再叮嘱,把关再把关,他能够同意下这个选题,并且能让这篇报道顺利见报,毫无疑问是出于对沙佳邦的信任。
沙佳邦也没辜负信任,她巧妙地寻找到一个柔软的切入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迂回前往,既不为难上面,又紧紧揪住读者的阅读兴奋点,巧费口舌,极俱技巧。她成功了,好评如潮。这个女人可能一开始就已经嗅到鲜花与掌声的气息,所以她不想一人独吞这份光荣,执意把我名字挂上去,而且很大度地挂在她前面。但老实说,我很难堪,肚子里有火一股股往上窜。我从来没有强奸过谁,也没被人强奸,但是我推想要是哪天我不幸被哪个老妇人强奸了,所产生的愤怒感也不过如此捣心捣肺了。
我决定对沙佳邦道一声珍重说再见了。
其实仅仅有被强奸感也就算了,这点委屈我还受得起。关键是,我有点被沙佳邦的做派吓着了。上帝作证,我对敢于豁出去的女人从不打算恭维,她们那种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把自己当成子弹嗖嗖往前猛射的劲头,实在让人不寒而栗。现在这一类型的年轻女孩甚众,最通俗的比喻是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的话把她们弄得内心火烧火燎,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让自己像烟花一样灿烂地闪烁在夜空,让无数人伸长脖子瞪大双眼深情地把她们仰望。闹吧闹吧,这世界反正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装神弄鬼搅动一番,与我何干呢?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是这类女孩的鼓掌者,天哪,我最讨厌的女人其实正是这种类型的啊!说我消极也好,不思长进也好,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后退半步,避之唯恐不及。这就有了点讽刺的意味,我以为沙佳邦不在她们之列,所以满怀激情地把她弄到床上,可是,他妈的,我错了,她那股子劲先前居然像地下工作者似的,一直按兵不动地潜伏着,在娥眉却突然发力,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让我措手不及。
她说要看海,可是到了海边的娥眉,她枪口一转,对准了我的家乡人。
我说不行,这篇文章不能写,必须走,回报社。但她不回,她甚至说如果我实在不愿意同她一起去采访,可以留在家中睡觉,或者玩玩电脑上上网。她说得仍然笑嘻嘻的,硕大的眼睛眯缝成线,像两条毛毛虫对称地横在脸上。噢,她说,有奶奶给我带路哩。
我的奶奶一夜之间好像成了她的奶奶。我奶奶争当劳模似地捋着袖子,成了北京女孩沙佳邦最积极的合作者。这件事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沙佳邦一来,我奶奶就有了魔鬼附身的迹象,一张除了噜黄豆之外几乎与岩石无异的脸,就是因为来了沙佳邦,而瞬息万变了。我恶毒地想到白骨精,我不是说我奶奶像白骨精,我如果这么说就大不敬了,我说的是沙佳邦。我把我奶奶的手拉住,她的手满是硬硬的骨头,刚一接触,对不起,我还是想到白骨精,心里一颤,差点就抖掉了。当然我没有抖,我把手握得很紧,握得像一位梢公在惊滔骇浪中捏住他的浆。我盯着我奶奶。你不是白骨精,她是白骨精,你不要上当。这话我藏在肚子里说。
“干嘛呀?手有什么好拉的?”我奶奶嗓音挺大的,手一下子就挣脱了。
我说:“何必写娥眉?又不是仅娥眉有人偷渡,要写,写其他地方去。”
“就写这里!”我奶奶脸上居然有着资深记者的胆略与气魄,她指挥若定地指着沙佳邦说:“写,写这里,好好写!写他妈的写!”
沙佳邦灿烂而柔软地边笑边点头,仿佛她只是一个惟命是从的小跟班。
她们就这样上阵了。沙佳邦一蹦一跳地挽住我奶奶的手,带着袖珍录音机与数码相机出发了,像是开始一场趣味无穷的旅游。她们跨出门的一刹那,有一股烤焦的气味呛鼻而来。我环顾四周,特地仔细看了看厨房,我以为那里正煮什么,但是没有。灶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母亲她正袖着手倚在厨房的门旁,她探询性地望着我,眼光中有不解与不满。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眼珠子闪闪烁烁地转动,试图找出一个理由来。我说:“妈,这这这,不是事先安排的。”
我母亲叹了口气,说:“这个女孩子她要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一次次把漂亮女孩带回娥眉,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件可以耀武扬威的事,可以帮我母亲扬眉吐气一下。这么多年,我们家在娥眉活得不太好,我父亲一走,就更不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缕阳光,我携带着美丽如花的女孩,一次次地回到娥眉,照亮这个家。我以为可以,我看到娥眉人望过来的是羡慕的眼光,这是他们很少赐予我家的,他们已经习惯于投来另一类型的眼光。我曾经为此得意过呢。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真是挺没意思的,浅薄得很。现在终于要受惩罚了,这个沙佳邦,她像尖刀一样插进娥眉,插向娥眉或者说也是我们家最隐痛的部位。我很抱歉,我叫了一声:“妈!”
我母亲看出我的思想,她突然笑了。她说:“写吧,就写吧。”
我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母亲说:“写就写吧,没什么写不了的。”
这下子真是见鬼了,如果我和沙佳邦是两个阵营的话,在不知不觉得之间,她已经施下无边魔法,竟把我的同志与战友一个个收买了去。我立即起身,我独自一人先离开娥眉,我回报社。
沙佳邦第二天晚上才回来,她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一帅,睡下了?我今晚不去你那儿了,我要写稿,明天就把稿子发给你看看。”她边说边笑,浅浅的笑像只小老鼠似地夹杂在话语之间,偶尔露一下头探一个脑。还有气息,从她鼻子中呼出,撞击到话筒上,像一阵风刮过,呼呼呼地响。
我仿佛都闻得到那股芳香了,她的气息,她抹到皮肤上的夏奈尔5号,日积月累,已经顺着毛孔进入体内,再从鼻孔中散发出来,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勤于抹优质香水的女人,都应该获得一枚精神文明奖章,她们拿自己的钱,净化环境,造福他人,其品格是高尚的、无私的。这话是我以前说的,以前我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吮吸着香气,很为生活所赐予的这份快乐而陶醉。可是,现在我一下子味觉出现了大逆转,它不再为这味道着迷。我什么话都懒得说了,就把话筒重重放下。最初我以为她会再打过来,我甚至下意识地预备了语气,如果电话再响,沙佳邦打来的,我嘴一张,恶狠狠的话就一定箭一般夺路而出了。
可是,半晌过后,电话没响,沙佳邦没打来。原来她正忙于写她的“偷到什么渡向何方”呢。她整整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六点都不到,我手机上就出现一条短讯:“一帅,稿子已发到你电子信箱,请即审阅。”
紧接着,她又发来一个段子:“瞎子骑车同瘸子一起外出,瘸子看路,见前方有一深沟,急呼:沟,沟,沟。瞎子跟着唱道:噢呐噢呐呐。于是两人一起丢入沟中。――祝你快乐一帅!”
我打算不看她的稿,这是一种拒绝方式,拒绝有时也是打击对方的一个有力武器。
我躺在被窝里,晨曦已经铺到窗帘上,光淡淡透进来。
房子是我自己租的,报社不管,管不过来,一两百个员工哩,把主任这一级的管好就了不起了。我觉得这样好,一群记者分散开来,潜入社会,能感受到生活最真实的一面,到时候就是胡吹瞎写,下笔多少也会下意识地收敛点。
我的墙上再也不贴女明星照片了,数年前这就已经属于淘汰行为,但世界地图一直留下来,贴在正对床铺的那堵墙上。我很难说得清楚站在地图前的感受。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国境线把世界隔出了一个个国家,就像一道道墙隔出一户户人家一样。我常常站在地图前发呆,对它真实性的怀疑始终没有断过。这么乱糟糟世界,在一张纸上何以却能够体现得这么清清楚楚?
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躺在床上,迷蒙着眼,望去。淡淡的晨光中,地图模糊成一团,经线纬线和各国的国境线全都隐在花花绿绿的色块之中,无法辨认,这时地图看起来总是特别漂亮,像一位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憨美人。应该说这是我十分喜欢的状态,我喜欢躺在床上,东看西想,身体放松,脑子自由。如果一直这么躺着,不妨碍国家不损害人民,同时还能保证温饱与淫欲,我倒是乐意永远不起来。
但我最终还是起来,开了电脑,收了邮件。
“偷到什么渡向何方”,娥眉的现实在一个女人的笔下充满弹性地呈现了,我得承认,她写得很冷静克制,飘扬着理性的旗帜,一个个句子宛若成熟的果子般水灵生动地挂在枝头。沙佳邦初出校园,她还是聘用的见习记者,但我可以断言,我们报社能有这么好语感的,根本没有第二人。一个人的语感如同美貌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可模仿的,最多你经过一番精心修饰后,向前靠拢一点前进一步,却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等量齐观的地步。我这么说多少有些沮丧感,我读着沙佳邦的文章,写娥眉的文章,一边恼火她的所作所为,一边却忍不住以内行的眼光为她高质量的表述赞叹。而且,她怎么弄到那么多那么翔实的内容呢?有些细节甚至我都不甚了了,她却深入了,栩栩如生。我相信这得感谢我奶奶的引领,是我奶奶让她一下子就抵达事情的核心了。
有人敲门,我有气无力地打开一看,是沙佳邦。她容光焕发地站在那里,歪着头,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仿佛一夜加班写稿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说:“能进去吗?”
我说:“不能。”
但我话音未落,她已经闪身挤进门内,站到电脑前,用手指敲着屏幕说:“我保证,这篇文章绝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我心里重重哼了一声。我想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狗屁都不知道。可是,又一想,她未必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她跟我奶奶说了一夜的话,她们说了什么?不知道。接着她们又走街串巷去了哪里采访?不知道。反而是我不知道了。我想象着我奶奶同沙佳邦一起出现在娥眉人中的样子,我奶奶一定连噜黄豆的闲功夫都没有了,她咧着嘴,让猩红的齿龈尽情外露,脸上的得意之情一览无余。如果有人指着沙佳邦问她:“这是什么人呀?”我奶奶就会撇着嘴说:“不就是人吗?人就是人嘛。”
沙佳邦发来文章,附件中还挂着几张照片,我又看到我家乡人了,他们争相挤拥到镜头前,眼中充满好奇。去娥眉的记者一直不多,即使那些年,在录音机手表雨伞尼龙布把娥眉弄得像个集市中心的时候,也几乎找不到记者的影子,因为那不是报纸版面需要的内容,记者写了也白写。所以娥眉人对拿着照相机的记者是仰望的。我也是记者,但娥眉人只看到我带女人回去,却没看我拿照相机走来走去。我是娥眉人,他们知根知底,本来就没有半点神秘感。可是沙佳邦就不一样,沙佳邦单那一口京片子就足以勾起娥眉的兴趣,沙佳邦东问西问,她把舌头卷动得如同一只舞蹁跹的燕子。而我奶奶,我奶奶在一旁张大嘴呵呵呵地乐着,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这样一个时刻的获得对我奶奶来说,一定是盼望已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