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以前,我家据说是有过生日一说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会将地瓜粉晒干切成一条条,放进锅里煮好,搁下一个自家母鸡下的蛋,端上一碗长寿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但是后来,在我父亲走了之后,这一切仪式就断然结束了。
许盼望小时候从外面回来,说谁家在吃面,谁又在吃蛋,因为过生日了。她从来没亲身经历过生日,她非常不解地发出询问:“为什么别人都有生日,我没有?”
如果她这话是对我奶奶说的,我奶奶总是鼻孔一张,垂下眼睑,左一下右一下噜着黄豆,一直到她噜得尽兴了,才慢吞吞地说:“你是生的吗?你还有日?”
我母亲就把许盼望揽过去,夹在两腿间。我母亲指着门外台阶上的草说:“它们从来没有过生日,但它们不会发脾气,不会骂人,不会蛮不讲理,不会吵吵闹闹。无论有没有生日,它们都一样长大,每天高高兴兴的。”
这话跟许盼望说真是找错了对像,许盼望根本不理这一套,她扭动着身子,继续说:“为什么别人可以过生日,我不能过?我要吃面,我要吃蛋!”
我忍无可忍,过去一巴掌打在她脑袋上,我说:“哪有面?哪有蛋?饿死你这厚脸皮的!”
我那时有如此过激举动倒不是我因为明白了家里的隐衷,而在于我看到我母亲囊中羞涩。我母亲一个人要养活一家人,她太不容易了。我比许盼望大六岁,所以我知道家里的艰难。我是发自内心地为我母亲着想,可是,我把许盼望这么一打,却把我母亲激怒了。她猛地把我往外重重一推,好像我成了一个来犯之敌,我是狼,想咬掉她的许盼望。
我真的很伤心,我太伤心了,马上想起屈原、岳飞,他们都是肝脑涂地的大忠臣,结果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下场悲惨。这当然有些夸张,不过我那时还嫩,我尽管比许盼望这傻瓜大六岁,可也仍然是个孩子,动不动就夸张一下自己的情绪也算正常。没来由地被我母亲一推,我都懵在那里了,根本不敢把伤心表现出来。这真是一个可悲的时刻,我尽管委屈得恨不得倒在地上,打上三千三百个滚,却还得恶狠狠地忍着,不能发作出来,因为我看到我母亲正处于暴怒的沸点上,她脸都歪了,嘴唇直抖。她大声宣布:“以后,谁都不能再提过生日!想都别想!”她两瞪着我,手指过来:“你!”她吼得很大声,简直是歇斯底里,“你罚一天不吃饭!”
我没有办法反抗,只能接受。现在的母亲无论怎么生气,还是恨不得子女多吃一碗饭,可是以前做父母的,也不知怎么想的,动不动就拿出饿肚子的酷刑来。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你!”我母亲又把许盼望往旁推了推,仍然是声色俱厉地:“你以后再说生日,就三天别想吃饭!三天别想睡觉,三天下地去拔草喂兔!”
许盼望热爱吃东西,又热爱睡觉,就是不爱干活。这三样东西简直就是治她的杀手锏。我母亲说过这句之后,许盼望果然就老实多了,即使她仍不时地对别人吃面吃蛋产生过向往,口水万丈流,也不敢再吱声。我母亲从来是说到做到的,这一点许盼望倒是很清楚的。
我们家就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地重复着,没有哪一个日子能够从众多普通的日子里凸显出来,像爆竹一样蓦然炸开,带给我们喜悦与刺激。渐渐地,生日淡了远了,像一棵越来越枯萎的树,像一张越来越模糊的老照片。一直到现在,现在当然我知道自己的生日,身份证上一目了然,可是我是漠然的,总是忘记,那个日子像穿了隐身衣,不经意间就滑走了。
而我奶奶的生日,我父亲母亲的生日,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想知道的念头都没有过。
在大海边,在刀子一样捅过来的海风中,突然听到今天是喜鹊鹦鹉的生日,我整个人一震,体内涌出一股气,将我一点点托向空中。我觉得自己变得薄薄的,仿佛一张纸片,飘呀飘,一点重量都没有了。我奶奶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期说这句话呢?我望着她,她居然说过之后又若无其事,眼盯着贝壳,看得很喜悦与专注。
从海边回来时,都有点疲倦,一路上安静得很。我奶奶还是走在前头,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刚才那个活色生香的生命,了无痕迹地退走了,让人恍然如梦。沙佳邦也不说话,她挽着我的手臂,低着头,走得心事重重。我琢磨她刚才可能有点讨好我奶奶,所以配合着演一场天真戏,可是再一想,也不像。在沙滩上生机勃勃地奔跑的沙佳邦,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呈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巨大喜悦,她又不是演员,演是演不出来的。
那天沙佳邦其实曾叫我母亲姜榕树同我们一起去海边,但我母亲摇头,她说她还有事,得留在家里。我以为她是学校里的事,没有多想。临近家门时,远远就闻到一股热烈的香味,进门一看,我母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说是为了待客,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一个沙佳邦,至于这么隆重吗?我女朋友甚众,从大一起就前仆后继地换人,我母亲也不是不知道的。我动不动就把女朋友往娥眉带,这次王美眉,下次李美眉,再再下次张美眉赵美眉徐美眉,弄得娥眉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而我母亲则见怪不怪,她从来没有兴师动众地煮了一碗又一碗,鸡鸭鱼虾摆满桌。这个沙佳邦,实在不是容貌最像样的,虽然大眼浓睫毛,但如今生活日新月异,生活质量提高的最直接后果就是造就出如云美人,像沙佳邦这种水准的女孩真是多如牛毛啊,她不过是万花丛中稍能养眼的一朵。我母亲何必对她例外?
我想起关于今天是喜鹊鹦鹉生日的说法。
二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提到我父亲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也没觉得有过问一下的必要。我离家远去的父亲,我已经丝毫想不起他模样的父亲,他其实也是有生日的,他在五十二年前的这一天出生,比他先出生三分钟的还有我的伯父许喜鹊。两个男婴放开嗓门,齐声哭叫,把他们的母亲淹没在不知所措的为难中。竹篾匠走了,但他的姓留下来,他姓许。据说我奶奶的兄弟们当时曾以坚决严肃的态度要求我奶奶让两个儿子姓陈,他们说那个混账的竹篾匠,不能再让他占便宜了。但我奶奶不愿意,我奶奶觉得竹篾匠姓许,他的儿子就得姓许,竹篾匠的子孙千秋万代都姓许,谁也别想改一改。
我抽抽鼻子,吸进去的是一种古怪的气氛。沙佳邦不明就里,她被满桌香喷喷的食物所诱惑,她觉得食物所夹带的浓浓热情,更让她十分受用。所以,她兴高采烈。她边吃边说话,喋喋不休,眉飞色舞。“一帅,”她叫我,“你们这里太有意思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有意思是指什么。刚才在海边,也是这张嘴,明明还说没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沙佳邦要求跟我奶奶睡。
我们家房子很旧,可能是娥眉目前为止最旧的房子。二十多年前,倒卖掉录音机、手表、尼龙布料之类的东西后,娥眉一夜之间就建起了一幢幢新房子。我父亲比别人迟半年才建,红砖,二层楼,水泥屋顶,共320平方米。这样的规模在当时娥眉几乎无人可比。我父亲雄心勃勃地做好规划,在我母亲从大学毕业,回到娥眉的那一天打下地基,开工的鞭炮震天动地响了半个多小时。附近的人耳朵受不了,骂骂咧咧地说我父亲在摆显,显房子更显老婆。因为钱不足,房子断断续续建了一年多。终于建好了,在1983年的春天。我的伯父许喜鹊写信说要回家休养,老屋太拥挤了,新房的砖缝还来不及抹上洋灰,我父亲就决定搬过来。我母亲就是在这座房中怀下了许盼望的。可是,很快我父亲就走了,去了日本。一幢房子就跟一个女人一样,平日里也需要精心打理妆扮的。而这二十年,谁也无心搭理它,它就憔悴了,萎靡不振。我所说的旧,就是指这一点,它不像别人的家那样,又贴磁砖又嵌玻璃又屋顶加盖亭子,上下弥漫着人丁兴旺的勃勃生气。但再旧,其架子还在,房间不缺,许盼望的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着。沙佳邦本来可以跟我住一起,即使要在我奶奶和母亲面前装淑女,也可以住许盼望的屋子。可是,沙佳邦粘着我奶奶,她要跟我奶奶睡。
我不是太乐意。我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具体担心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可担心就是很真实地搁在那里。我对她说,算了,我奶奶晚上打鼾,吵得你睡不着。
沙佳邦说:“我不怕打鼾。你也打鼾,我都不怕。”
我奶奶白了我一眼,说:“鼾是打出来的吗?”
两人一唱一和,表现出令人惊叹的默契,就是神情也是类似的,仿佛是同心协力坚守着一个盛大秘密的一对老朋友,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沙佳邦就咯咯笑着挽起我奶奶的手,她说奶奶奶奶,我们不理他。我奶奶很得意地点点头:“理什么理?不理不理就是不理!”然后同沙佳邦一起进了房间,步子迈得神采飞扬,返身还把门关上了。
我母亲住楼上,我奶奶住楼下,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我没胡说,我奶奶的确鼾声惊人,在寂静的夜晚宛若波涛汹涌,直捣人心。我奶奶一身没有几两肉,一层焦黄的皮包住嶙峋的骨头,如此惊心动魄的鼾声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但是这个晚上,沙佳邦与她同住的这个晚上,我的隔壁是寂静的。我有点着急,仿佛在等待一场风暴,我甚至用指甲在墙上嘎嘎嘎地抠动,像是催眠,好让我奶奶尽快进入梦乡。但是,隔壁还是寂静的,再仔细听,有老鼠般吱吱吱的细微声。她们在讲话,说个没完。
我想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不愿意让沙佳邦知道家中的事。以前所有的女友,她们跟我甚至都亲密无间了,却对我父母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父亲在日本,她们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去日本,她们连问也不会问,当然问也白问。但我猜测沙佳邦会问的,沙佳邦有兴趣。她问过我,我无可奉告。她不会罢休的,终于我奶奶可以详情尽诉了。
这个女孩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与其他女友无异,漂亮、时髦、有些文化,所以,我以为熟门熟路了,跟她接近可以延续老套路。确实也成功了,一个月不到,她就如期到我床上。可是渐渐相处下来,我感觉她其实跟别的女友有差别,差别越来越大。我其他女友的漂亮时髦有文化,都只是外面一层薄薄的皮,把皮一揭,就一目了然了。而沙佳邦,把她那层皮揭了,里面是黑幽幽的,闪着迷离的光,我一时看不清她。不过我想,看清是迟早的事,我把一个女人看清了,往往也就是我挥挥手跟她拜拜的时候。所以沙佳邦现在的好奇说到底是毫无意义的,她大约觉得迟早会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便急于知道一二。这就太自以为是了。我对她道声珍重,那一声珍重之后就是沙奥挪拉,那一刻来临之后,她就会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跟我相关的一切转眼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准备回娥眉一天,星期六回来,星期天进城。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沙佳邦不想走了,她说:“一帅,我们在这里弄个有关偷渡的报道回去吧。”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
沙佳邦笑眯眯地望着我,有点讨好的意思。
我说:“这里是我老家,报什么道!”
沙佳邦走近来,靠在我身上,展示着肢体语言。
我说:“走,回报社,还有一大堆活要忙。”
她双臂一张,吊到我脖子上。“一帅,唔,一帅一帅。”
我站着不动。我没打算同意这件事,我死活不同意,她就休想达到目的。我说:“别说了,我们一会儿就走,回报社。”
她兴高采烈地一跳,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她说:“一帅,主任已经同意这个采访了。”
我皱起眉头,我挺不高兴的。她不过是跟着我的见习记者,居然自作主张越过我,向主任报选题,太过分了。我说:“你什么意思?”
沙佳邦还是笑嘻嘻的,她这时候天真无邪得像个等待老师奖励一个棒棒糖的幼儿园小朋友。我盯着她,我说:“你什么意思?”
“哈哈!”她手从我脖子上松开,“还不明白,采访呀!”说着拖过自己的背包,从里头掏出三星袖珍录音机,掏出索尼数码相机,又掏出东芝笔记本电脑。她说:“你看,采访。”
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写娥眉,甚至一辈子都不会以职业的眼光打量一下这里。我从这里出发,走向城里,很多东西就不便触及,因为哪怕只是碰到一条根须,都可能痛及骨髓。但是沙佳邦来了,她写了,而且还把我的名字署在前头。她是我带的实习生,按规定应该是这样,但如果一定不署,也没人觉得不妥。我很严肃地对她说过别署我的名字,沙佳邦当时没反对,所以我以为她明白了,同意了。谁知道,最后还是把我名字安上去了。我的名字第一次与娥眉人及娥眉事连在一起。
“偷到什么渡向何方?”这是沙佳邦所写的报道的题目。我们的报纸以通版的篇幅,隆重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