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佳邦在文章中提到1983年秋天。
1983年秋天,在我母亲姜榕树腆着肚子的时候,娥眉走掉了第一批偷渡者,他们中包括我的父亲许鹦鹉。我一而再地说起这个时刻,在我自己看来都有些罗嗦了。这次再说起,完全因了沙佳邦。她在文章中提到那一年,一共十六个人,就蜷在一艘机帆船船舱下一个不足五平方米的隐蔽性极强的小储存间里,身体互相贴着,又挤又闷,汗雨一样下来,又不能透气,汗臭就开始发酵,熏得人头昏眼花。如果恰好有人放个屁,那就更惨了,简直比嗅毒气还难受,胃一阵阵翻滚着,吐又吐不出。船一直驰出六七个小时,他们才上到甲板喘口气,蹩了一肚子的尿屎也才找到出处。并不是从此就安全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又得提心吊胆再钻下去,稍有闪失,就前功尽弃。根本不像个人哪,那些人又是后怕又有几分炫耀地对沙佳邦说,膀胱差点都撑破了,那时候想只要能痛痛快快拉上一场,就是死了也甘愿了,就是去不成日本也罢了。
沙佳邦没有提到这些人的名字,有也是用化名,所以,我父亲许鹦鹉的名字也没出现在文章中。但是,她也许听到了,听到许鹦鹉这个人。在二十年前那艘机帆船内,激荡在我父亲内心的波涛一定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吧?其他人做的都是发财的梦,日本那个弹丸之地,在他们眼中如同一块黄灿灿的大金子,凸现在茫茫的太平洋上,闪着令人垂涎三尺的光芒。而我父亲许鹦鹉,他不是为了发财才去日本,至少我认为不全是。
“偷到什么渡向何方”见报后,成为娥眉不大不小的一个事件,大家争相买下报纸。整个镇从来没有那么多人那么认真地共同专注于一篇文章一段文字,上面已经说过,这里不是飘书香的地方。但沙佳邦的文章让他们一下子仿佛都成了知识分子,双手捧着报纸,眼睛盯着汉字,仔细琢磨,反复斟酌。每个人都紧张地对号入座,上面好像写的是自己,是自己的亲人,又好像不是。沙佳邦让人抓不住一点尾巴。
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不愿被提到,他们毕竟从来没上过报纸嘛,印象中只有中央、省市领导才有资格在报纸上露一露脸,提一提名字,多少年又多少年,今天终于有了登堂入室的机会,却又被化了名,虚了事,咫尺天涯的感觉。
至于所配发的照片,那就更遗憾了,眼睛部位竟用马赛克处理了,那还看出谁是谁呀?
娥眉人其实没人觉得偷渡是桩见不得的事。走之前只先付一点点订金,真的只有一点点,大约还不足以买张去那个国家的船票吧。平安到达彼岸,打回电话,家中才把钱交给人蛇,愿买愿卖,无非一桩生意而已。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中国现在人这么多,太多了,否则计划生育何必那么狠命地搞?既然人太多了,给国家造成一定的困难,那么他们主动把自己分流出去,腾出空间给别人,挣来的钱又可以寄回来,帮助家人奋力奔小康,很好啊,再好不过了。所以,写就写吧,好歹是上了一回报纸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傻乎乎地瞎想,毕竟有一些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不免开始担心,他们颇有远见地说:“这个许凯歌,会不会害了我们呀?”这些人中,就包括秦多尿的儿子秦三毛。
秦多尿批斗我奶奶的时候,的确还是老光棍,大约都四十出头了吧,还没沾过女人的边,所以他对日本人怎么搞我奶奶的充满无限兴趣,恨不得我奶奶能够像说评话般一五一十地开讲,连细节都能详尽地描述出来听听。可是我奶奶不说,我奶奶撇着嘴反问道:“你说怎么搞的?”这让他更着急,他急得没办法,一股子火从脚到头热辣辣地烧,烧得他夜都不能寐了,整个人都快成为灰烬了。最后一想,算了,听别人的不如自己去具体实践。怎么实践呢?东村西村没一个女人愿意跟他,看看那个狗样,破草棚加烂衣烂裤。董永也住寒窑衣裤也打着补丁,但董永肯耕田挑水,所以总算把一个毫无人世经验的七仙女弄到手。可是这个秦多尿,整个袖着手逛来逛去,全世界都需要他视察似的,他又不是领导,领导视察有工资,他狗屁都没有,自己都养不活一张嘴,还怎么娶别人呀?
说起来秦多尿其实不应该这么没出息,我从地方志中翻看到,他的曾祖父居然还是北洋水师“致远”号军舰上的一名水勇。一百多年前,我们这一带进马尾船政学堂的人不少,单娥眉就有二十多人。秦多尿的曾祖父在家没事干,饿得眼花脚软,就跟随那些进过学堂的娥眉人走了,上了“致远”。我当初看了电影《甲午风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浩瀚的黄海海面上,当弹尽的“致远”在邓世昌的带领下向日本吉野旗舰撞去时,我浑身毛孔都缩紧了,眼球往外鼓,都恨不得自己的眼珠子能成为两枚鱼雷,替他们把吉野炸沉。那时想,做1894年的人真是太可怜了,可是1894年人,他们也有机会证明了自己的血性。“致远”全舰没有一个人苟且求生,都浩气凛然。地方志上说,两百五十多名跟随邓世昌蹈海而亡的官兵中,有两名是娥眉人,其中一人就是秦多尿的曾祖父。
可是,葬身甲午之年的那位娥眉水勇,他的后代秦多尿,竟百无一用。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对这句充满辩证法的话有新认识正是从秦多尿的身上得出的。一改革一开放,我们这里眨眼就成了人人向往的沿海地区。娥眉虽然地处偏远,可是在更边远的西部山区人看来,就是天堂了。加上录音机手表雨伞尼龙布之类的东西扩大了娥眉的名声,所以,就有四川女子嫁过来了,先是零星的一二个,接着张三带李四,李四拖王五,就来了一大串。她们无不矮矮的,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也无一例外是勤劳的,节俭的,任劳任怨的。娥眉人将她们一古脑昵称为四川婆。
秦多尿光棍了四十多年,方圆几个村的女人都对他侧目,他像报废的汽车一样萎靡不振地闲置在那里,可是,有一天,秦多尿的兄弟姐妹凑齐八百元,一下子就把四川女子弄进家门。秦多尿的生活说变就变,四川女子死心踏地操持这个家,新婚的羞涩感还未消尽,就已经迈动短短的腿,操着怪怪的乡音,加入倒卖录音机手表雨伞尼龙布的行列中,接着第二年,秦三毛出生了。
秦三毛遗传了他母亲的全部美德,手脚勤快,忍辱负重,渴望尽快走上富裕的康庄大道,而且他聪明灵俐,情感丰富,想象力惊人。比如小时候他看到茫茫大雾曾说天上的云丢下来了。又比如有一次人家问他什么时候结婚,是不是也要等到秦多尿那么老了才娶老婆?他那时才七岁,胸一挺,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还没年轻,等我年轻了我就结婚。”他比我小四五岁,我以前看他跑前跑后的,模样十分可爱,倒是喜欢过一阵的,常主动跟他玩在一起,弹玻璃珠或者斗铁片,友谊的种子肯定无疑地在我们中间发过芽。可惜他书读得不多,如果有足够的知识,我相信他是有机会成为继我伯父许喜鹊之后娥眉第二位名满神州的大作家。初中毕业之后,他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中,与母亲同心协力,积极投身到火热的家庭建设中去,先是开了一家自行车修理店,接着又开一家“三毛摩托车精修店”。
我们镇上摩托车不缺,呼来呼去,路上穿梭的都是摩托车。
家里只要有一人去了国外,那就是“番客”亲属了,这个身份汽车暂时还没人买,摩托车却是必备的,没有摩托车简直可列入丢人现眼之列。所以,秦三毛生意不错,尤其是他手艺巧,别人修不了的毛病,到他手上,拨弄几下,成了,没事了。
我每次回家,都从他店前经过。有时候秦三毛恰好站在路边,跟我打了照面,他总是客客气气地问声好。他说哎哟大记者回来了。
店里其他人每个都是油腻腻黑乎乎的,连脸上都未能幸免,好像不黑不脏都不足以加入这个行业似的。但这个秦三毛,我每次见他都是光洁明亮的,几乎一尘不染哩。他有时甚至得趴到地上,探身修理摩托车腹部,却依然保持衣服的干净。
有一次他走近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说:“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已经多年不跟他有来往,就是我突然又有兴致玩玻璃珠或者铁片,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找他吧。所以,我推测这个电话是新安装的,秦三毛还有新鲜感,很新鲜。城里人都有把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递来递去的爱好,他大概挺向往的,有意模仿一下。嘻嘻嘻,他晴朗地笑了一下。
我感到一股汽油味扑鼻而来,汽油味不是来自衣服,气味是从他嘴里涌出来的,或者还从遍布周身的毛孔之中吧。我愿意相信这是一股象征着他生意兴隆通四海的味道,心里不免为他高兴,而且想起一句老话:金子总会闪光的。虽然没有像我伯父一样到北京去,当起作家,但他在生活的泥土中还是掘开一道口,种下一棵树,结出一堆果。
而他的父亲秦多尿,仍然是个袖着手到处视察的热爱者,有了四川女子的悉心照料,这个秦多尿的日子真是今非昔比了,胖了,壮了,脸上有油光了。这么一改变,人们突然发现这个秦多尿其实长得还是挺像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都快赶上电影明星了,真是没想到啊。
沙佳邦发表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秦三毛的,秦三毛站在沙滩上,脸朝海边,手指着远处,好像在说什么,他的旁边是一群呵着嘴张望的人。照片旁有一行这样的说明文字:新一代人中,仍然会有不少人将通过这种渠道到远方去吗?
其实不熟悉的人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一个背影,一个后脑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手势,怎么知道说话者是谁?不过我看出来了,我是娥眉人,我注意过秦多尿的儿子秦三毛,我一直诧异于那样子的爹居然可以制造出这么水灵的儿子。沙佳邦显然采访过他,他说了什么,沙佳邦没有直接记叙下来,只是将他归入一群迟早也会踏上偷渡路的年轻人之列。我刚开始认为沙佳邦弄错了,秦三毛在娥眉安居乐业财源滚滚,他根本无需到国外吃苦受罪。事实上当然是我错了,秦三毛后来果然也走了,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发财的渴望,只是他没发成财,真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他居然命丧大海了。
这都是后来的事。
在沙佳邦文章发表出来时,秦三毛还留在家乡,像很多娥眉人一样,破天荒去买回一张报纸,认真读起“偷到什么渡向何方”,并且做出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知识分子状,低头仔细辨认着照片中的自己。然后,他充满担忧地说:这个许凯歌,会不会害了我们呀?其实我没采访他,他很清楚是沙佳邦采访他,是沙佳邦写了这篇文章,可是,他还是把文章安在我头上。我想这可能还是由于他读书不多的缘故,以为报纸上写着我名字,那文章就是我写的了,报纸还能随便弄个名字上去?还能想挂谁的名字就挂谁的名字?
我认为秦三毛与众不同之处就在这里,秦三毛没有陶醉于上了报纸,他把自己的背影与后脑勺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浮起来的并不是惊喜,而是隐隐的担忧。他是对的。很多事原先就已经山一样摆在那里,但大家都袖着手,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媒体之手伸过来,撩开幕布,将内容公开示众,上下才顿时如临大敌地动起来,好像事情是刚刚才发生的一样。娥眉上了报,娥眉的偷渡问题就成了大问题,有工作队进镇,挨家挨户做起思想工作。蛇头顿时识时务地后退了半步,轰轰烈烈的偷渡行为转入地下或者干脆高挂免战牌,致使几个正准备上路的人,被迫推迟了行程。沙佳邦觉得不会给我添麻烦,但麻烦已经摆在那里。
那段时间,我几乎不回娥眉。但我家门上,被人贴了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粗大的几个字:“偷到姜榕树,渡向鸡巴里”,很显然是针对我母亲与我伯父许喜鹊的。
据说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开门看到那几个字,居然平静地笑了一声。我奶奶不认字,出来看了半天,不知其义,我母亲就大声地读了一遍。见有人围过来,我母亲清清嗓子,用更大的声音地再读一遍,仿佛站在讲台上,面对的是一群如饥似渴的学生。
我奶奶听我母亲读第一遍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我母亲读到第二遍,话音未落,我奶奶就猛地一抬手,把字条一把揪下,撕得粉碎,再一扬手,纸片雪片般在空中纷纷扬扬。她说:“鸡巴是渡的吗?谁的鸡巴想渡了?来来来,渡给我看看!”
我在城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真是难受极了。我留在娥眉的两位亲人,她们已经有过太多的不顺心,如今又平添一个,太对不起了。
沙佳邦并没有因此罢休,她很起劲,雄心勃勃地要写连续报道。她说:“一帅,来,我们一起写,一起干!你是我师傅嘛。”
我说:“我连你都不想干了,还干其他什么?”
沙佳邦哈哈笑起,脸上一片阳光。
但现在我再不会被她这种表情所蒙庇了,穿过那一片灿烂,我看到的是阴森森的心机与算计。
“一帅”,她把手臂搭到我肩上,百媚千娇地靠过来,“一帅,我这几天深入了解了一下,偷渡有着太多惊心动魄的内幕,真的,不信你跟我一起去公安边防那边走一趟,听听他们的介绍。”
我下意识地往旁闪了一下,然后扭过头盯着她。她的皮肤真好,在我的印象中,北方是一块有嫉妒心的土地,它自己缺水干燥,便也容不得行走在那里的女人是水灵灵的,非得死命抽干她们体内的水分来个玉石俱焚不可。但是这个从北方来的女人,她出现的第一天,就是水光潋滟的,整张脸闪闪发亮,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意大利的上好皮具。
“去吧,一起去边防,你去听听,去了解了解,一定会很震惊的。那些人蛇太黑了,应该把真相告诉大家。”她说。
某一瞬间,我居然感到她是真诚的,差点就动了心。我知道这几天她跑得勤,她已经跟很多相关部门都混得很熟。但也就是瞬间罢了,她大眼一眨一眨的,长长的睫毛像一片茂密的树林子,摇曳在风中。我曾经被这片林子弄糊涂了,小看了这片林子的主人。女人这东西对我不是稀罕物,这么多年屡战屡胜的经验骄宠了我,让我在战略与战术上都藐视了她们,这次总算栽了一回。这个女人拿自己的身体铺一条路搭一座桥,通往她的目的地,我可不能继续为虎作伥下去。
“呃,不高兴了?”她居然一直到这时才发现我不高兴吗?太做作了,戏演过了。“一帅,”她又贴过来了,“听说你父亲是百万富翁。”
我说:“但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不找找他呢?”
我一怔。为什么不找找他呢?真奇怪,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么做?的确不好理解,我以前哪怕一丁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在我的意识中,我父亲许鹦鹉是离家而去的,他走了,一走二十年,既然是他走的,自然就该他回来,而我们只能像岩石一样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为什么不去找找他呢?如果他还在日本,那是别人的国家,我们当然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他已经回国,正如许多人所说的那样,他在北京或者上海或者大连青岛等地,那些地方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我们是合法公民,来往自由,去找一找至少在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可是,怎么找呢?除了去北京出过两回差,其余的地方,我足迹未踏,更没有亲朋好友在那里安身立命。我想就是我放弃工作,立志以找到父亲为己任,但是严峻的事实是,即使我不惜行程万里踏破铁鞋,在那些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要找到我父亲,也还是像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