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拉心里一直在回想着刚刚村子里的交火声,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可以打电话去警局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时刻他们又能告诉她些什么呢?况且,现在艾丽芙正蜷缩在她身旁,忍受着痛苦,她这么做也是不怎么合适的。到吉普车开过加齐安泰普这条狭窄而破烂的大街出现在这个以阿扎利亚·史密斯命名的美国医院门口的时候,艾丽芙的抽搐愈发严重了。这次要多谢蒂莫西的预判能力了,他事先就已经联系了主治医师大卫。一组医护人员在医院大门口等着他们,看到他们以后立即就把艾丽芙转到急诊室去了。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几乎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但大卫还是立即就往医院赶来,正是他完成了第一次治疗。看到埃斯拉和凯末尔的脸都已经吓白了,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乐观的微笑。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说道,“在土耳其蝎毒不是致命的,只有在患者对其过敏时才是十分危险的。我在给她做血清治疗之前已经给她做过皮试了。所以,你们看吧,一切情况都还好。”
“我觉得太痛苦了。”艾丽芙全然不顾大卫安慰的话语,依旧呻吟着。
她的朋友期望地看着大卫。
“难道是之后的过敏反应?”医生问了问自己。当他看到病人朋友脸上焦急的表情之后他又笑了。
“不要慌张,病人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留院继续观察一下是必须的。今晚就让她留在医院吧,明晚看情况,可能也得留在医院。”
“你拿主意吧,医生。”埃斯拉说道,“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救她。”
“别担心!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所有事情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毒素排出,这需要好几个小时时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对吗?”
“是的,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凯末尔说道。
“那这样的话,我给你们安排一间三人间吧,这样你们才好留下来照顾病人。”
埃斯拉眼神里充满着感激。
“那样实在是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助。”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大卫的蓝眼睛和贝恩德的很像,唯一区别就是他没有贝恩德眼里那种冷漠。尽管大卫还和蒂莫西同岁,但他的头发过早地掉了,现在看他的高额头特别明显。他脸庞消瘦,留着淡淡的胡须,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再加上他那双看起来特别智慧的眼睛,都让他看起来很像一个知识分子。
“实在很不好意思,我们一直都在担心我们的朋友,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埃斯拉正伸出双手,“我是……”
但医生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补充完毕了。
“你一定是埃斯拉吧。我是大卫。蒂莫西向我提到过你,但说实在话,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大美女。”
埃斯拉的脸稍稍变红了些。
“谢谢。蒂莫西也经常向我提到你。”
“我是凯末尔。”年轻考古学家谦恭地说着,同时自己心里也在思考,“哈,对了,他是蒂莫西的朋友,那他肯定就不会浪费什么时间在埃斯拉身上了。”
“很高兴认识你。”大卫热情地说道,“请这边走,去我办公室坐坐吧。我给你们弄些喝的。”
凯末尔对这个邀请不是很感兴趣。
“我就留在这里,我怕艾丽芙会想要什么东西。”
医生也没有强迫他。“看来这个年轻的伙计不想离开病人左右。”他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好吗?”
走廊上几乎都没什么人。两个病人正站在门口闲聊,一名护士正端着药盘四处巡视着,穿梭在各个病房里。
“蒂莫西怎么样了?”医生问道,“我在电话里都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他当时很慌张,只是一直在叫我立即赶到医院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他还好吗?”
“是的,他很好。”埃斯拉一边回答着一边在想她是不是应该给考古队成员回一个电话告诉他们现在这边的状况。虽然想到这些,她还是没忘了立刻替蒂莫西说话。“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他一直在抄写并且翻译我们挖掘出来的希泰泥板。”
“他一定是太忙了,否则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很久都没联系了。事实上,我应该生气你们居然把我的朋友抢走这么久了。”
他们从石梯一直走上二楼去了。大卫的办公室是在楼梯旁边最不显眼却是最大的一间。
“请坐。”美国人指了指他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
正当埃斯拉按照医生的要求坐下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立刻就接了起来。
“喂,蒂莫西,是你吗?我们现在在医院里。大卫先生帮了很大的忙,神灵一定会保佑他的……艾丽芙?她现在好点了,但她今天晚上要留院观察,可能明晚也是……不,没事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今晚在这里陪她……哦,嗯,我想问一下,在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交火的声音……是的,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真的?我也十分好奇。好吧,等一下我给上校打电话问问。可能他会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明天能去考古现场吗?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但要是你也在那里的话会更好的。谢谢你。我们明天再电话联系。帮我向其他人问好。现在就先这样吧。好的,我会转告他的。”
“蒂莫西要我代他向你问好。”埃斯拉把手机放回口袋时说道。
大卫脸上出现了一种好奇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哪里打仗了?”
“我们在来这里的路上听到了交火声。但我们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过去两天都已经发生两起命案了,我在新闻上看到的。我想知道谁会对此负责。”
“我们也是。”
“我父亲说七十八年前也发生了相同的两起命案。”
埃斯拉疲惫的眼睛立刻睁圆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说那时也发生了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凶案,也是在这个地方。”
“要是你父亲说的是七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的话,他现在应该年事已高了吧。”
“我父亲尼古拉斯今年已经95岁高龄了。但是他的记忆力还是很好。在我之前,他是这里的主治医师。”
“那七十八年前的凶手是谁?”
“很不幸,在我们还没来得及讨论这些细节之前我就回医院来了。”
“但这些信息可能十分重要。”
“那,你是认为这次的凶案可能和七十八年前的凶案有着某种联系吗?”大卫试图领会她的意思。
“有可能。我能和你父亲谈谈吗?”
“当然了,他会很乐意的。几天以前,你们考古队的另一名成员,贝恩德……”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能确定这个名字。“是叫贝恩德,对吗?那个德国人……”
“是的,他的名字叫贝恩德。”埃斯拉正直直地盯着医生,很好奇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好的。对了,他也来过。他是从蒂莫西那里听说我父亲的事情的。他问了本世纪初关于亚美尼亚人的事件……”
“那个贝恩德整个脑子里就只有亚美尼亚事件了。”埃斯拉想着,“不管他去到哪里,都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个傻瓜总有一天会因此陷入大麻烦的。”
“所以我父亲也就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了。”大卫继续说道,“接下来整整一周时间,我们家老头子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当你知道自己还有用武之地时会特别开心的。要是他引起什么战争了,我确定我能说服他,但我很怀疑这种情况不可能会发生。我敢保证,我父亲会很乐意和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聊天的。”
“谢谢。”埃斯拉说道。她这声谢谢不知道是对他的赞美说的,还是对他同意她和他父亲谈一谈而说的。
“哎呀,我的老天!我们一直在聊天我都忘了问你要喝点什么了,这在我们加齐安泰普可是大不敬啊。对待客人要如同对待皇室成员一般。”
“谢谢你,来点冷的……”
“冰茶怎么样?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喝,但我认为喝那个解暑是最有效了。”
“听起来还不错。”埃斯拉说道。大卫叫了冰茶之后,埃斯拉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希望能被原谅一样,小声地嘟囔着:“我希望你别介意,我想请问我能在这里抽烟吗?”
“你可以在这里抽,但是不能去走廊外面抽。亲爱的,你完全不必担心,我自己每天饭后都要抽烟的。那个印度诅咒真的很难让人不去想。”
看到埃斯拉眼里不解的神情,医生问道:“难道你没听过那个传说吗?当我们侵占印度人家园的时候,他们就对烟草下了诅咒了。这个诅咒一直延续到今天。”
埃斯拉点燃了手里的烟,笑了起来。“你在这里待得不无聊吗?”她吐了一口烟,问道。
“怎么会呢?我在这里出生,是这座城市养育了我。我在这里的大街上欢快地跳跃,去阿里本小溪边玩耍--当然,没有我父亲的指导--在皮带下别了一个弹弓就去田里打鸟,去旧城堡以及城市周边的地下洞穴里去探险,考验自己的勇气,一直不停地尝试各种冒险活动……长大以后,我去了美国,去休斯顿学医。我去过欧洲和美国的大都市,也造访过许多小城镇,了解了不同的文化。但加齐安泰普依旧在我心中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就如同是一个人初恋那种纯纯的、害羞的兴奋之情,这种感觉此生只会有一次,再也不会重复一遍了。所以,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最终还是回来了。”
埃斯拉觉得大卫这样诗意的演讲实在是很滑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那你的父亲就一点儿也不想念美国吗?”
“我父亲也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父亲之前就是这里的主治医师,在他之前则是我的祖父克里斯蒂安。我们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代了,我的奶奶、母亲以及哥哥都安葬在这里。”
埃斯拉把烟灰抖在小桌上的大理石烟灰缸里。
“我还不知道这个医院已经有这么长的历史了。”她似乎很是惊讶。
“可能还是没有你的专业领域历史这么悠久,但已经足够久了。”大卫解释道,“这个医院是由来这里的美国传教士于1878年建立的。”
“就是医院大门上那个名字……”
“你是说阿扎利亚·史密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之后就来到加齐安泰普,是首批到达这里的医生之一,从此便名声在外了。”
“他是从耶鲁大学毕业的?你是说和蒂莫西同一所学校毕业的?”
“是的,但我认为阿扎利亚·史密斯是在1847年进医院的。不幸的是,他得了伤寒或是肺炎之类的严重疾病,之后不久就病逝了。他们就将他的名字为医院命名,以此纪念他作出的不朽贡献。”
埃斯拉正准备问另一个问题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一名护士端着两杯冰茶走了进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将茶放到他们面前后礼貌地问道。
“我们还有个客人现在正在七号病房,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是不是需要什么呢?”
护士一转身离开,埃斯拉就开始继续问起问题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但我想知道为什么美国人认为有必要在这里修建一所医院呢?”
“为了传播新教教义。”大卫抿了一口茶,“上世纪末期,美国一些神职人员开始在全世界推广、宣传新教,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大觉醒运动’。他们的目标就是通过修建救助体系以及教育和医疗中心来建立与当地人之间的关系。而这也是我们医院建立的最终目的。”
“你们已经没有在传教了,对吗?”
“没有了。”医生摇了摇头,“现在我们只提供医疗服务。这话也只在我们俩之间说说了,其实我对宗教这东西不是很感冒,尽管我不是蒂莫西那样完全的无神论者。”
“蒂莫西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吗?”
“当然没有了。他没告诉过你?我猜赫梯神灵的各种争论已经让你没有什么时间来讨论自己的神灵了吧?”
“我想是吧。”埃斯拉在大理石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接着她摇摇头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很震惊,蒂莫西居然是个无神论者。”
“为什么?在你看来他就应该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吗?”
“不,完全不是。但是,我也不知道,在我看来总是很奇怪。以前真的从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从没有,即使我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我住在美国,在巴黎生活了两年。所以你也可以想象,我见过很多人。但我从没见过像蒂莫西这样的人。他是个彻底的学者,也是个群居动物--他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连续和任何人聊天,即使是在村子里的咖啡屋,他也能和农场工人聊很久。这也是我真心佩服他的地方。他什么都了解,但他并不势力。”
“什么都知道一点儿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埃斯拉说道。她对医生不断地赞扬有些厌烦了。也有可能是她心里已经有些忌妒自己的同事了,尽管她从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一个人只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有所了解也并不意味着他对其中某一种东西有着特别深刻的认识。”
“而这就是让人惊讶的地方。蒂莫西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是因为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或是因为他阅读了很多书籍都还说得通,但是他总是对自己所说的事情有着特别深刻的了解,无所不知。他能把看起来十分抽象的学术课题都解释得清晰明了。但他解释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很肤浅、很表面。我通常发现他说的话都很深刻。除了这些,他也是一个很忠诚的朋友--一个只要我需要,他就永远都在身边的朋友。”
埃斯拉也知道,蒂莫西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考古学家,一个意志坚定的研究者,一个好人。但唯一能解释这个医生几乎快要把蒂莫西夸上天、把他奉为现代预言家的原因应该是医生在这个偏远的东南城市里孤独寂寞了。他之所以把蒂莫西视作一个超群的人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在这里找不到谁可以聊天了。
“他之所以总在这附近转悠可能就是因为顾念着你们俩之间的友谊。”埃斯拉打趣地说道。
“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他现在正在写一本新书,所以他才一直待在这里。但他的确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其实都不仅仅是喜欢了,他完全已经把自己融入这个地区了。去年他和一名二等少尉在去往曼尼耶的路上被恐怖分子拦下并诱拐了。”
埃斯拉听到这些感到非常震惊。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蒂莫西总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起这些不幸的事情。”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枪杀了少尉,但放走了蒂莫西。但之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恢复过来。我见过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曾建议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但是他拒绝了。”
埃斯拉试图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蒂莫西哭的样子,但她实在想不出来。大卫继续着自己的话。
“他很爱这个国家以及这里的人民,在看到大家互相残杀的时候他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痛苦。”
“这个地区的村民也都很喜欢他。”埃斯拉刚刚从之前的震惊中稍稍恢复了一些,“在我们挖掘的这个地区,当地人比我们还要了解他。”
“他们当然很喜欢他了。他不仅仅是进行调查研究,还为当地人工作。两年之前他在村里为村民进行了健康调查。我们所有人为了这个事情忙了整整一个月。”
“听你的话似乎对这件事情不是很高兴。”
“那会儿大家就这样从这个村子跑到那个村子,没有一点儿报酬,谁会高兴。”大卫说完之后又笑了,“哦,别把我说的话太当真了。这件事对大多数人都很好,我们很享受这种帮助他人带来的快乐。”
“还有,你们只是帮他们,并没有以要他们信奉新教为代价。”
“是的,我们仅仅只是发自内心地做好事而已。”
大卫注意到埃斯拉正不经意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如果你累了就直说,我就不留你了。”
“我想我还是去看看艾丽芙怎么样了吧。”
其实埃斯拉的真正意图是想保护自己的隐私,然后给艾史瑞夫打电话。在和医生的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在担心着上校,这感觉如同牙痛一般困扰着她。
“谢谢你,和你聊天很开心。”她站起身来。
“别客气。”
在起身往门口走去之前,埃斯拉还不忘提醒医生:“你不会忘了和你父亲谈谈吧?”
“别担心,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和我父亲谈这个事情。”
大卫一直陪着她走出大厅,问道:“你还能找到病房吗?不然我陪你去好吗?”
“噢,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找到的。祝你晚安。”
和医生分手之后,埃斯拉往楼下走去。接着她便迅速地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打开的窗户处,拿出手机,立即拨通了警局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说话的还是那天下午的那个士兵,他立刻听出了埃斯拉的声音。他告诉她说上校出去了,并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肯定什么都不想对我说。”埃斯拉想着,但她还是坚持。
“我们听到了交火声。”她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这时,有其他电话打了进来,埃斯拉等了一会儿以后,士兵告诉她要把电话接到警官那里去。
“你好,埃斯拉·哈尼姆,我是伊赫桑警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这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精神抖擞并且兴致很高。“要是他的人有什么伤亡发生的话他说话的语气就应该不是这样的了。”埃斯拉想到。
“你好,伊赫桑警官。我们刚刚听到一阵交火声,想来问问……”
“那没什么好担心的。”警官打断了她的话。
“你的人没有受伤或怎么的吧?”
“谢天谢地,没有。”伊赫桑警官说道,“每一个人都很好。我们的上校会在明天发表一个官方声明。”
“上校怎么样了?”
“他很好,非常好,每个人都很好。”
“现在我能和他说话吗?”
“他现在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警官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埃斯拉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继续纠缠下去了。
“那好吧,他回来的时候你能告诉他我曾打电话来过吗?”
挂掉电话之后,埃斯拉觉得如释重负。看来上校没事。但她心里的安慰没有持续多久,她还没有问交火是否已经结束了。“要是还没结束怎么办……”她想着想着就又担心起来。“事实上,听警官的语气好像是已经结束了。但是一个人是不能够确保的,我的意思是,我们说的可是一场实打实的交火,而不是一场足球赛什么的!外面已经很黑了。但这和他参加的第一次战役可完全不同,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男人离上一次在山里参战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不过他肯定比我清楚到底该怎么做,怎样做好预防措施。”她在尽力这样想好安慰一下自己。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不一会儿她的紧张感就完全吞噬了五脏六腑,而且完全无力阻止。她现在完全心烦意乱,可是她还是不可能走进艾丽芙的病房把凯末尔吵醒之后和他聊聊,所以她只能开始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泥板十六
在我遭受阿诗穆妮卡事件的沉重打击之后,我便开始尽我所能地避免和她碰面。我不仅不去宫殿,甚至连有可能碰到她的路线我都不会再去了。父亲阿拉拉斯要去佛里吉亚以及乌拉尔图办事,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就要顶替他在宫里的位置,要去开会什么的。父亲叫我和他的助手莱马斯一道替他去宫里工作。莱马斯是个好人,但他有一点儿幼稚。我父亲深信,我这么一个勤奋、有才的年轻人和他的助手一定会非常合拍。但我父亲并不知道我和阿诗穆妮卡之间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按照他所说的做。
我每天到皇宫去时心里都十分忐忑。一方面,我极度渴望再次见到阿诗穆妮卡,而另一方面,我又很害怕再看到她,就像一个害怕看到黑暗中神灵的小孩子。在我帮助好心却十分笨拙的莱马斯做事的时候,我的心完全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在想皮斯里斯会把他的女人藏在哪个宫殿里。连接这个地方和宫殿最高层的是一条石梯,那上面是由两间可以俯瞰幼发拉底河的大屋子组成的。尽管我已尽量克制自己,甚至不往那个方向看,但我还是有种强烈的感觉,阿诗穆妮卡就在那里,我等待着和她相遇那一刻,带着恐惧、不安以及快乐。
就在我父亲去乌拉尔图的第七天,我正在宫殿图书馆工作的时候,皮斯里斯的一个侍卫走到我身旁。他告诉我说国王想要见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紧张起来,很好奇为什么国王想要见我。可能是他听说了我就是那个在神庙里和阿诗穆妮卡在一起的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但要是他在庙里有眼线怎么办?不会的,他才没有这个勇气在庙里安置眼线呢。他是国王,但他也不敢在神灵的地盘窥探别人的隐私。在去见国王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些问题。
皮斯里斯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面向窗户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女人。我恭敬地朝国王走了过去。他看见了我,我跪在他面前,把头埋得很低。
“站起来吧,年轻的帕塔萨那。”皮斯里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以前从没听到过的怜悯之情,“我要给你安排一个任务。我们听说自从你父亲阿拉拉斯去乌拉尔图之后你就一直听从我们的安排看管图书馆。”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但视线还是继续停留在地板上。
“是的,尊敬的陛下。”我说道,“托您的福,我一直在和父亲的助手莱马斯一起看管宫殿的图书馆。”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无能的莱马斯!”他大吼道,“你说到我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怯怯地抬起头,这时,我看见皮斯里斯丑陋的脸庞边是我的挚爱阿诗穆妮卡仙女般美丽的脸庞。我又立即避开了视线再次盯着地板。
“看来你一直和莱马斯待在一起让自己的脑子也有点儿不好使了吧。”皮斯里斯嘲笑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无能为力,只能按他说的做了。但我还是在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阿诗穆妮卡。我完全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皮斯里斯身上。
“是的,尊敬的陛下,我等着您的指令。”我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皮斯里斯会心地笑了。他咧开了嘴,露出了小小的、杂乱的牙齿。
“这就对了。”他自信地说道,“像你父亲一样聪明,做一个有才华的镌刻师;像你父亲一样聪明,做一个可以永远听从我的指令、在任何时候我都能靠得住的人。”
“谢谢你,尊敬的陛下。我能成为这样一名符合您要求的镌刻师都要感谢您。”我的话很显然满足了皮斯里斯的狂妄。我在这个时刻的尴尬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进行描述。在我心爱的女人面前丢尽颜面,而这种状况又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我又立刻压制住了自己内心这种尴尬的感觉。我站在国王面前,只要他一命令,我就必须要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是神灵派在人世间的代表,是我们大家的守护者。除了这些重要的使命之外,一个还未升迁到宫殿镌刻师之位的年轻人的爱情又会有多重要呢?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重复道:
“是的,陛下,我在此恭候您的指令。”
皮斯里斯的方脸上出现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有一种亲切的神色。他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告诉了我需要我去做的事情:
“阿诗穆妮卡是我心爱的女人,但她和皇宫里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的父亲是一名教师。她在传说、史诗、诗歌以及歌曲的陪伴下长大。我们不希望她在这里待到厌烦,所以现在你把我们图书馆里所有传说、史诗、诗歌以及歌曲的清单拿来给她看看。你需要确保她时刻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我给你安排的任务。随你想怎么做都行,但是一定不能让莱马斯掺和进来。”
我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有些惊讶、激动、高兴以及恐惧。
“遵命,伟大的皮斯里斯。”我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一定会圆满地完成您布置给我的任务。尊敬的阿诗穆妮卡可以随意使用图书馆里的任何资源。”
“这样做就对了,年轻的帕塔萨那。”皮斯里斯说道,“我听过你的事迹,如果我听说的都是真的,而你也很好地完成了我交给你的任务,那么你将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接着他便转头过去望着阿诗穆妮卡,眼神里充满着浓浓的爱意。
“我们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说道,“那是一个精力充沛、充满欢声笑语的未来。”
皮斯里斯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脑海里想象着他又矮又肥的身体就在阿诗穆妮卡两腿之间。我的脸不由地就因觉得恶心而皱了起来,可我在皮斯里斯注意到之前,又装作若无其事,机智地表现出尊敬、满意以及谦卑。正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阿诗穆妮卡的声音让整间屋子变得美好起来。
“我想明天一早就去图书馆看看泥板。你明天早上在吗?”
“明天早上?”我试图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当然在。”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任何时间都可以,尊敬的殿下。”
“你听到她说的了。”皮斯里斯命令道,“明天早上在图书馆里等着阿诗穆妮卡。”
“我会的,陛下。”我再次低下了头。但我心里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灾难,我的心开始惊恐地剧烈跳动起来。在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身体的时候,我获准离开。我迅速离开屋子,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心里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