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誉想要的解释,终于在一个微凉的午后得以成全。只是忘忧在陈述的时候还是有所保留的,她只说了徐汇的事,而关于林渊的事情却只字不提。有些伤疤不一定要摆出来让人端详,才足以证明曾经的伤痛确实存在。
不可否认,曹誉比徐汇深明大义。他听完她的陈述以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无继续纠缠的意思。大概在曹誉眼中面子终归比爱情来得更重要吧,若干年前如此,若干年后也如此。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还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自从重遇徐汇以后,她就忍不住拿别人来跟他作对比,所以她逃避他是没有错的,他的渗透力太过强大,她的防御能力几乎已经无法抵挡他的热情,若要不被他的光与热所辐射,她只好步步后退。
跟曹誉解释清楚以后,她倒是松了口气,她不习惯亏欠别人,金钱亦然,感情亦然。如果曹誉可以及时释怀的话,那么她对他也不存在亏欠的问题了吧。只是关于徐汇的事,还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想到徐汇,她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她怎样才可以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感情的问题总远比工作的问题复杂许多,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处理感情的能手,现如今,她无论进退对徐汇而言都是一个不公平的选择,这着实让她感到万分为难。
曹誉见她蹙眉烦恼的模样,喝了口咖啡,然后关切地问:“什么事能让你烦恼成这样?介意跟我分享一下吗?”
忘忧嘴边挂着一抹苦笑,摇摇头说:“说了也是徒然,你帮不了我。”
“别人帮不了的,那肯定就是感情的问题了。”他一语中的。
“别人说理工科的男人都客观冷静,曹誉你就是一个好例子。”她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却有意地错开了话题。
“当然也有不淡定的时候,例如你叫我师兄的时候。”他自嘲地笑笑。每当她叫他师兄的时候,他便会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中间是难以逾越的距离。
“你言重了,你大我一届,又比我年长,出于礼貌,我也不该对你直呼其名。只是后来渐渐相熟了,才敢不拘泥这些繁文缛节。”她这话是真心话,她叫他师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跟他不熟,二是因为她当时正在生气。
“好了,你身居要职,手上肯定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别因为我而耽误了正事,快回去吧。”他一旦决定放手,就一定不会多作纠缠,作风比任何人都洒脱。
“曹誉,对你,我只有愧疚和感谢,真的很荣幸认识你。”她实诚地说。
“忘忧,爱上你始终是我不悔的选择,不过你放心,我会自动退到好朋友的位置上的,而且你也不必愧疚,因为是我自己选择爱你的,而不是你要求我爱你的。我向你保证,我一旦选择放手,该给你的祝福,一点儿也不会少。”在爱情这一条路上,他给予她足够的关爱与宽容。
忘忧不是铁石心肠,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她不能说不为之动容。可是感激永远无法代替爱情,所以她只能继续选择辜负。幸而,他并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幸而,他也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今生今世能认识这样一位君子,是她的造化。
告别曹誉,她带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办公室,这天下午,她只觉得工作特别带劲,一口气完成了许多本来觉得棘手的问题。别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看果然是这样,她不过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就已经觉得如此轻松了,若是再有什么喜事,不知道会不会感觉飘飘然呢!
含笑这几天都在为找工作的事情而四处奔忙,忘忧回到家看见她一脸倦容,好几次想要开口建议她到喻氏去上班,可是到嘴边的话最终又被她吞了回去。这绝非是担心含笑的能力不足以担当大任,而是喻氏这样庞大的商业帝国,里面的是是非非自然比别处更多一些,她只是担心单纯的含笑无法一一应对。
含笑在整理东西,忙里抽闲地回过头来跟忘忧说她明儿想回老家一趟,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忘忧摇摇头,推脱说工作忙走不开。含笑又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顺道捎回去的。忘忧想了想说,冰箱跟储物柜里有些营养品,你明儿捎回去给妈补补身子吧。
含笑点点头,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又低头继续收拾。忘忧坐在沙发上看含笑忙碌的身影,心中顿觉千头万绪,含笑是个不折不扣的孝顺孩子,然而不知为何母亲总会不待见她,让她饱受被忽略之苦。
可是含笑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之意,她总是一如既往地对母亲好,哪怕偶尔也会遭到母亲的冷嘲热讽,她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予计较。看着含笑善解人意的模样,忘忧总感觉心疼,所以她不断地让自己变得强大,因为只有一旦变得强大,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做到了,然而在现实面前,她还是有太多的无能为力,例如她始终无法使得母亲对含笑改观,她终究无法使含笑在爱情路上免去跌跌撞撞,对于含笑,她能做的,终究十分有限。
含笑整理好一切,又回过头来对她说:“你有什么话需要我传达的吗?”
忘忧怔了怔,舔舔干涩的嘴唇,笑笑说,“就叫她注意身体吧。”
一如她所预料到的答案,她抿嘴一笑,“那好吧,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嗯,知道了,晚安。”她语气温和地说。
“晚安。”含笑睡衣的裙角在行动之间飘扬,将她的倩影更衬托得楚楚动人。
夜凉如水,月华如霜,忘忧抱紧双膝窝在沙发上,很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林渊。思念在疯狂地滋长,快速地蔓延,看来心有悲戚的人真的不适合独处。
第二天一大早,含笑便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踏上了回家的路。即使坐在空气混浊的汽车上,她也难以抑制内心的雀跃。她知道在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除了忘忧,大概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人会欢迎她,然而她心中的归宿感仍然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摒弃的。
她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看向前方,两旁的乔木落下枯黄的叶子,金灿灿地铺满了公路,宛如人间仙境。多年未踏上这条归程,一切显得既陌生又熟悉,正是这条归路,将她带进了回忆的漩涡之中。
她还记得中学时代,薛希茗就是通过这条路来她家替她补习的,补完习以后,他们通常都会顺着这条道路悠悠走一圈,手牵手肩并肩,偶尔相视而笑,却是年少时特有的快乐。那时他们年纪尚小,不懂尔虞我诈,不懂岁月沧桑,却有着一份成年人没有的别致快乐。
转眼数年过去,心中却只剩物是人非的欷歔与怅然。她还记得许多年前,薛希茗迁就她几乎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她因为有恃无恐,经常暗地里做些挑战老师权威的事情,待到东窗事发的时候,两手一摊,又把责任全部推到薛希茗的身上。薛希茗叫苦连天,她却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忘忧也参上一脚,忘忧是个聪明的孩子,即便做了坏事也可以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轻易让人抓住了把柄,所以那一段损人不利己的时光可以说是含笑整个少女时代最快乐的时光。
忘忧因为成绩异于常人地优秀,于是高一的时候连跳两级,使得原本同班的她们一下子被阻隔了开来,这让含笑心里有说不尽道不明的失落。幸而忘忧年少,尚未懂得修心养性,该疯狂的时候她绝不愿意落单,所以在高三的上学期,当所有莘莘学子都埋头苦读的时候,忘忧还跟着含笑薛希茗他们玩得满脸满身都是汗水,十足的疯丫头野孩子。
然而在老师们的眼里,忘忧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她聪明伶俐,成绩优秀,又是全校唯一一个获得连跳两级资格的学生,所以在那个时候,忘忧是众老师争相追捧的对象。然而只有含笑与薛希茗知道,她那一张乖巧的脸庞下到底隐藏着一颗多么顽劣的心。
忘忧跳级的时候,她这个姐姐可谓受尽了委屈与白眼,虽然她们是双生姐妹,然而姐姐还比妹妹低两级,多少都会招人话柄。许多人都笑话她不如忘忧聪明,只顾着谈恋爱,是个名副其实的花瓶。然而纵使流言四起,她们姐妹俩的感情却丝毫不受影响。
她从未想过去别人那儿揭忘忧的底,忘忧也从不允许别人当着她的面来诋毁含笑。双胞胎无论在什么时候大概都比寻常人更吸引人眼球,而她们这一对双生姐妹花,一个因为优秀,一个因为早恋,当时在她们所读的中学里可谓赫赫有名。
后来忘忧考到了北京一所极富盛名的大学,转眼便要离家上京,当时的她只觉得人生在瞬间灰败了许多。为了争取更多的机会跟忘忧一起,她亲自跟忘忧约定,两年后她也要到北京去上学。忘忧当时笑着说,含笑,相信你自己,只要你愿意,没什么不可以,我会在北京等你。
为了这么一个承诺,在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收心养性,发奋学习,每逢薛希茗替她补习,她都听得格外认真。她跟以前迥然不同的学习态度,遭到了薛希茗的高度赞扬。她记得当时薛希茗还特别感慨地说,看来这个世界上能改变含笑的,唯忘忧一人矣。
对于薛希茗的调侃,她选择一笑置之。她每天都替自己安排任务,争取在高考的时候考出骄人的成绩,争取拉近自己与忘忧的距离。
一直以来她跟薛希茗的传言不断,高二的时候,薛希茗终于正式地跟她表白了,她心里自然是欢欣的,最终也答应了他的追求,然而她在答应他之前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谈恋爱可以,但不能影响了学习,二是填志愿的时候他必须跟她填同一所学校,三是他对忘忧必须得像对待亲妹妹一样。
薛希茗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她的所有条件,之后完全依照这个约定来做事,跟她一起努力,争取跟她考取同一所大学,以及对忘忧好。
两年后,她得偿所愿,不但考到了北京一所知名的大学,还如愿以偿地跟薛希茗被同一间学校所录取。她当时乐得像个疯子,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上蹿下跳的像只不安分的猴子。她盼了整整两个年头,这两年来神经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想想现在终于可以跟忘忧疯疯癫癫地玩乐了,一想到他们仨又可以回到从前快乐的时光,她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她刚开始到北京的时候,他们确实也真玩得很疯,短短半年内,三双码数不一的脚几乎踏遍了整个北京城,吃遍了北京的风味美食,可是后来忘忧忙着经管会的事情,又忙着本硕连读的事情,跟含笑的联系也渐渐地减少了。到后来,连含笑也为着毕业论文与实习的事情而忙碌,她们虽然同在一个城市,然而连见上一面都感觉十分奢侈。
久而久之,她们以忙碌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渐渐地连同平日里的那份年少轻狂也一并给弄丢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们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只是由原来的如胶似漆变成了后来的默默守护。幸而,当时孤寂的她还有薛希茗。那时候是她人生中最落寞的时候,可她却坚定了一个信念,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她,唯独薛希茗不会。可是事实上,还没有等到全世界的人都抛弃她,他便首先抛弃了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疑惑,他们曾经那么要好,可是后来为什么非要弄到分道扬镳来收场?到底是因为可笑的尊严,还是因为心中已然无爱?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车上就传来一把生硬的女声告诉她已经到达目的地,她只好收起怅然,重新拎起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地下了车。
忘忧让她带的东西有点儿多,大大的两个袋子沉甸甸地挂在她的纤细手指上,不一会儿便勒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然而因为是忘忧吩咐的,所有她甘之如饴。
她回到家门前,并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掏钥匙开了门。家里寂静无声,她站在玄关处一边换鞋子一边往里面不大不小地喊了两声,喊完了又侧耳倾听,发现并没有人应声。她以为母亲在卧室里,于是放下手中的东西,便挪动脚步往里走。然而,才刚抵达门口,便有暧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以为是自己错觉,然而细细听来却不由得红了脸庞,她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去推门,却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愿看见的一幕,她的母亲,跟她的舅舅……
含笑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床上玉帛相见的两人,此时此刻,她恨自己的两百度近视不够深,以至于模糊不了自己的视线,将这龌龊的一幕尽收眼底。
床上的两人显然没料到此时此刻会有人闯进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也是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快速地拉起被子盖在身上,脸上的表情羞怒交加。
含笑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冷冷地看着他们,用异常冰冷的声音说:“穿上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含笑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茶几上两大袋子的补品,终于无可抑制地冷笑出声。母亲一直最宠忘忧,忘忧曾经跟母亲的关系也十分亲密,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忘忧对母亲便渐渐地表现出冷淡来,她之前还一直不明白她态度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现在谜团终于解开,可是事实却如此不堪入目,这让人情何以堪!
母亲与舅舅穿戴整齐,一前一后地出来,当对上含笑饱含讽刺的目光时,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畏缩。含笑又冷笑一下,“坐下吧,我倒是想听听关于你们的故事。”
一对兄妹做出如此苟且之事,谅他们是长辈,她也无法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尊重来。她倒是想知道,失德的他们,到底要怎样来解释这件事,又要怎样来隐藏这样一个事实。
“含笑,别告诉忘忧。”母亲局促不安地在她对面坐下,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低姿态。
“有胆量去做,却没胆量去承担,妈,这可不像是您昔日的作风。”她鄙夷地笑笑,聪明如忘忧,不管他们如何隐瞒,她只怕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了吧。
“只要你别告诉忘忧,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欣然答应。”她以卑微的姿态哀求地说。
“告诉我,你们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冷静地问。
母亲畏畏缩缩地回答:“还没嫁给你爸爸之前,我们就开始了。”
含笑眉头轻蹙,却只是抿紧了嘴唇等待她接下来的陈述。
母亲泪光闪烁,模样难堪地看着她,含笑却铁了心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故意忽略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第一次近乎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