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你别为难你妈……”舅舅嗫嚅一下,艰涩地开口。
“舅舅请你自重,此时此刻我并不想说些什么尖锐的话来唐突你。”夏含笑冷冷地开腔打断他的话。经此一事,她对他仅剩的一丝好感已然化为乌有。
夏母吸吸鼻子,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让我说吧。”接着又对含笑说:“含笑,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今儿就告诉你实情。”
说完,她又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你舅舅原本是你外公在出差的时候捡回来的流浪儿,一直作为我哥哥的身份伴随我长大,他虽然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他虽然一直以来并无作为,但是,由我懂爱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深爱着他。我曾想,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做他的妻子了。可是那时候我毕竟太年轻,也太天真,认为只要相爱,就可以相伴到老。然而我们在法律上始终是兄妹关系,我们的爱是注定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坚定爱他的信念,矢志不渝。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外公外婆知道这件事以后,几乎是怒不可遏,为了让我趁早死心,他们逼着我嫁给你们作为花农的父亲。我刚开始还抵死反抗,宁死不屈,可是就在那时候,我发现自己怀了你舅舅的孩子,我害怕你外公会逼着我把孩子给打掉,权宜之计,我只好答应嫁给你父亲。不过,我一开始就跟你父亲坦白,我说我怀了别人的孩子,如果你能够接受得了的话,你就娶我吧。让我意外的是,你父亲毫不介意,他说他喜欢孩子。就这样,我仿佛十分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
她停顿一下,又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他会对你们不好,可是相反,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们的人。我放下心头大石,为了报答他,我暗暗发誓再不跟你舅舅往来。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已经有了一个相对完美的结局,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你们的父亲早早就死在了病榻之上。你父亲一走,我就孤苦无依,我甚至想过带着你们姐妹俩一起去死,然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舅舅如天神一般出现在我跟前,并给予我最需要的关爱,让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含笑问:“既然你不爱我爸爸,你为什么不在生完我们以后就离开他?”如果因为报恩就留下来的话,显然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即便你父亲对我再好,即便我心里曾发过誓要跟他一起到老,可我心底也是想着要离开的,然而是你爸爸并不赞同,说要给你们一个完整健康的家庭,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坚持,你说,我能那么自私地离开吗?”
“还是你希望他替你还清你欠下的赌债?”这些年来,母亲从未给过她一丝半毫的温情,那么,母亲离开不离开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染上赌博?如果我有精神寄托,我也绝不会如此啊。”她们的父亲跟她虽然相敬如宾,可他跟她一样,对对方同样是毫无感情的。他当初娶她,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已。虽然他们之间并无育有一儿半女,可他的目的最终也仅此而已。
“这就是你为自己的堕落所找寻的借口?”含笑的眼眸里蒙上了浓浓的失望。
“含笑我知道你恨我……”
她又快速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恨你,打刚才进门之前,我一直不曾憎恨过你,反而是你,竟然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让人寒心。”
“含笑,是我对不起你。”她知道是自己自私,如果她当初能给含笑多一些关爱,含笑在遭受挫折的时候,大概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地一离开就是四年。含笑所经受的苦难,都是她或直接或间接地造成的,这一切,她终将难辞其咎。
“你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不待见我?”这是她这些年来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憋了好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可是心头的苦涩却怎么挥也挥不去。
“含笑,你知道吗?你虽然跟你父亲毫无血缘关系,可是你的性格却太像你父亲,我一看到你,我就会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往事,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段毫无感情的婚姻,想起你父亲也是令我跟你舅舅天涯相望的罪魁,这于我而言,绝对是一种折磨。”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无声地漫了出来。
“就因为我的性格跟父亲太像,你冷落我二十多年,妈,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她忍不住扯出一抹冷笑,即便她性格跟父亲相像,可是她的脸蛋还跟忘忧一模一样呢,怎么不见她像怜惜忘忧一般怜惜她?
“含笑你有为我想过么?这些年来,我跟你父亲生活的日子,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她淌着泪控诉现实对她的不公。
“你不快乐还要将痛苦加诸于我身上,你可有想过我也是一个无辜的人?你真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她终于冷笑出声。
“我知道我错的离谱,一切都是我心胸狭隘的错。”她闭上眼睛,痛心疾首。
“你错对与否,已经跟我毫无关系。”她撇开脸不去看她。
“含笑,你可以恨我,可别恨你舅舅,他也是一个苦命人。”她的眼里充满哀求,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个人,为了他,她愿意降低所有的底线,抛弃所有的尊严。
“妈,我从未想过要恨任何人,可今儿我要明确地告诉你,第一,我永远姓夏,第二,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他。”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舅舅,面无表情地说。她没有冲他破口大骂,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若还要她笑脸相迎,她自问修为不够。
“你何必把话说绝。”母亲语气里的哀求在瞬间变为冷硬,也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含笑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她终究无法喜欢上她,即便她有着跟忘忧一模一样的脸蛋,她还是无法喜欢上她,一丝一毫都不能。
“我该走了,这些是忘忧叫我带回来给你的补品。”她站起来,一路走到玄关处换上鞋子,背对着他们说:“还有,忘忧叫我跟你们说,保重身体。再见。”
她挺直腰板从家里走出来,当站在苍茫的大地,却依然觉得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手脚冰凉,脑袋又一片混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对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她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场浩劫了吧。
她上了返城的汽车,坐在有些发霉的座椅上,企图整理混乱的思绪,然而却毫无效果。她干脆闭上眼睛假寐,直到错过了回家的站点都不自知。待她睁开眼时,汽车已经安然地停在了市内的汽车站里。
她茫然地在大街上乱窜,后来看见一家无限熟悉的酒吧,她猜想自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也曾涉足过这里吧,这样想着,她干脆抬脚走了进去。大概因为是白天的缘故,酒吧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景象。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一口气点了五杯伏特加,又一口气全部喝下去。酒保看见她这个豪迈的模样,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待她喝完酒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时,外面依然艳阳高照。秋日刺目的阳光让她不禁眯起了双眼,她抬起右手去挡,又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向前走,没走几步,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她一低头,就对着墙根吐了起来。
把今早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感觉舒服多了,然而口中充斥着苦涩的味道,却又是另一番折磨。她虚弱地勉强撑直了身子,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瓶纯净水,她无比讶异地向后看,却发现来者有着一张让她永生难忘的脸庞,此人正是薛希茗。
她无力地冲他笑笑,虚弱地接过水,漱了漱口,又喝了两口下去,终于舒服地喟叹一声。这才想起要问:“你也刚好路过这里吗?”
薛希茗冷眼看她,她的脸色苍白,然而笑容却依旧甜美,这就是他认识的夏含笑,即便狼狈不堪,也要佯装成快乐的样子,倔强得几乎天地不容。她说的是“你也刚好路过这里吗”,“而不是“你怎么会在这儿”。看来,在她眼里,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好像并不值得她去深究。于她而言,他始终是个匆忙的过客,不值一提。
“夏含笑,如果脑袋还不清醒的话就多喝两口水清醒一下,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巧合。还有,你多大一人了,还这样任意妄为?”他的话带着明显的苛责,然而同时又泄露了他内心的关怀。
“那你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她借着三分酒意问出一直想问的话。
他听了她的问话,无奈地叹息,点点头说:“算是吧,我送你回去。”
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想要跟她来一场浪漫的邂逅,他只是接到酒吧人员的电话,说她连喝了好几杯伏特加,他因为担心她出意外,才心急火燎地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赶过来。可是有些解释,早已随着岁月的迁移而变得苍白空洞,那么就算误会也无妨吧。毕竟,他心里始终装着的都还是她,这一点他无可否认。
“薛希茗,谢谢你,谢谢你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但是我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夏含笑了,我现在有郭杨,他会过来接我的。”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倔强,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炫耀,更多的却是在保全那份在她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尊严。是的,或许她一直将面子看得太重要,所以这辈子注定错过他。
他定定地看着她,脸色如常,没有生气,没有拂袖离去,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心中仿佛早已料到这样一个结果。不管经过多少年,夏含笑始终还是他当初认识的夏含笑,因为太害怕被伤害,所以不惜率先伤害别人。他心里并不恼,既然不打算解释,便已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她充满攻击性的话语。
“那我等他过来再走吧。”他淡淡地开口。
“别为我这个闲人而耽误了工作。”她的语气不无讽刺的意味。若干年后,她承认她讨厌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她的一切,早已撼动不了他分毫。
“走吧,咱们找个可以坐着的地方等。”他一意孤行。
含笑无奈,也并不想跟他执拗下去,只得跟着他来到一家名叫“举棋不定”的咖啡吧里坐下。她掏出电话告诉郭杨这儿的地点,才四下观望,而后作出评价:“这儿的环境不错。”
“你想知道这间咖啡馆的主人是谁吗?”他突然问。
“谁?”她漫不经心地接过话茬。
“林渊。”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她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又微微一笑,“不可否认,忘忧看人的眼光可真好。”
他不回答,算是默认。
“忘忧带你来过这儿?”她又问。
“没有。”他惜字如金地回答。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她十分好奇。
“我答应过你的,待忘忧如亲妹妹,她的事,我自然了若指掌。”他如实回答。没有夸张,也没有隐瞒,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
“原来你还记得。”她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欷歔,可当听到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忍不住雀跃了一下。
“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轻易遗忘得了的。”他认真地看着她,一语双关。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她被他盯得不自在,转移话题说。
“托你洪福,一切安好。”他的回答很官方,显然是不愿跟她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
“我想参观一下这里。”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害怕与他独处。
“去吧。”他十指交握,用静若止水的脸庞面对她,轻声说。
含笑点点头,径自往书架那边走。她经过一排排的书架,想象着忘忧与林渊在一起时的场景,她想,跟林渊在一起的忘忧,肯定有着此生最快乐的脸庞吧。
林渊之死,想必对忘忧打击极大,在忘忧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她却远在广东,未能给她只字片语的安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郭杨在半个多小时后赶到,恰好是含笑与薛希茗刚好享受完一杯咖啡的时间。她顶着薛希茗炙热的目光站起来,却意外听到有人用略带疑问的声音叫了她一声“师母”,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间愣在当场。
那人发现自己似乎认错了人,脸色尴尬地问:“您不是夏忘忧吗?”
含笑经他这样一问,当即恍然大悟,原来忘忧才是他口中的“师母”,遂笑着解释:“我是忘忧的姐姐,我叫夏含笑。”
她的解释并未完全打消对方的疑惑,只看见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恕我唐突,你们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她突然发现自己经常需要解释这个问题。
这次轮到对方恍然大悟:“难怪,我还纳闷师母怎么换了发型了呢,原来是一场误会,实在是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还有事,得先走了,有空再来。”含笑客套地说。
“嗯,成,师母姐姐慢走。”他毕恭毕敬地说。
他的语气跟神情逗乐了她,她噗嗤一笑,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她挽着郭杨的臂膀,带着一脸愉悦离开。
倒是薛希茗,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他们,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含笑坐在郭杨的车子上,好奇地问:“郭杨,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会跟他在一块儿呢?”
“我在等着你主动坦白呢。”郭杨脸上和煦的笑容依旧。
“那万一我不打算说呢?”她咬咬唇也跟着笑了。
“那我也不问。”他边替她系安全带边认真地回答。
“你不在乎我呀?”含笑笑着问。
“如果盘问是在乎的一种方式,那我不敢苟同。”郭杨报以一笑。
“郭杨你强词夺理。”她指责说,然而却笑容满面。
“好了,我的姑奶奶,我在不在乎你简直路人皆知,这不就是一目了然的事吗?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生气,可是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他从善如流语气夸张地说。
“郭杨你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她笑容可掬。
“恋爱中的男人同样小气。”他这话并不假。
“我喜欢看你因为我而小气的样子。”那样她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他。缺乏安全感的夏含笑,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渴望安全感。
“含笑你就那么渴望看见我为你摔椅掀桌的样子?”他好笑道。
“你愿意吗?”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心甘情愿。”他想也不想就说。
“郭杨,认识你真好。”她无限感慨地说。
“含笑,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跟他见面了吧,他对你的爱同样一目了然,我害怕失去你。”他敛起笑容,认真地说。
“其实我们只是偶然相遇,从来未曾刻意碰面。”她听到他说薛希茗还爱着她,不禁自嘲地笑笑,如果她不出现,薛希茗恐怕早已忘记她了吧,更奢谈爱。然而看到郭杨为她敛笑蹙眉的模样,她又忍不住作出解释。她对郭杨,虽不至于非君不嫁的地步,心底却也终究还是喜欢的。
“无论如何,他始终是咱们之间爱情的最大破坏因素。”对手太优秀,他的危机意识告诉他,对方不容小觑。
“我以后会注意的。”她轻声承诺。突然有些心疼他,原来看似淡然的郭杨,也如此缺乏安全感。
“含笑,告诉我,你还爱他吗?”他沉思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他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的答案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为了这个,他在心里犹豫了许久。
“为什么这么问?”她茫然地看着他。
“如果你还爱他,趁我还没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我想我是愿意放手来成全你的幸福的。”他悠悠地说,大度得让人既怜惜又敬畏。
“郭杨,我当初离开他就是迫使自己不爱他,如今虽然回来了,但我跟他之间早已产生了千百个不可能,如果你非要说这样的话,不是存心让我心里难受吗?”她低声说,对于这件事,她也有着自己不能言说的委屈。
“含笑,相信我,放弃你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可是让你幸福却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你铁了心要嫁给我,我肯定会对你好,可是你若想离开我,我也不会怪你的。”如果她不爱他,他断然不会强求。
“郭杨,我好不容易坚定自己的信念,认为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想要托付终身的良人,请你不要再说类似的话,那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利用你。我承认我无法完全忘记他,可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她的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无奈,有惆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
郭杨倾身将她拥进怀里,怜惜地爱抚着她的秀发,也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同样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