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东有山,名作九青。
九青山原为大唐前太傅姜渊的封地,其内建有亭台楼阁,小径通幽。但两年前发生“姜氏之乱”后,天子龙颜大怒,太傅姜渊被诛九族,这九青山也便成了长安城姜府所有族人的埋骨之所。
这日,天微微亮。
一个身背竹篓、手持旗布的小道士,顺着长安城外的沿河小径,走进了九青山。
正是姜凡。
他日夜赶路,仍旧是花了有半年光阴,才重新回到这温馨与噩梦同在的长安。
“爹、娘,凡儿回来了!”
把竹篓放在一侧,姜凡重重得跪倒在两座并列的坟头之前,他早已泪痕满面,滴落的晶莹泪珠打湿了坟前的黄土。
两年前,姜府遭难,姜凡被游方到此地的清心老道救下,是姜府唯一的幸存者。
看着父母的坟头与更远处族人的埋骨之处,他的心,荡漾起莫名的痛。
姜凡父母的坟头四周很干净,有两颗青松,无杂草,坟前有墓碑,但其上无字,也无灰尘,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姜凡有些疑惑,两年前父亲冤死、全族被杀,长安城中朝里朝外的所有人恨不得洗清与姜府的任何关系,如今怎么会有人经常来为父母清扫墓碑呢?
虽说疑惑丛生,但他并未纠结于此。
稍微调整下呼吸,从竹篓中取出三支长香,姜凡又跪倒在地。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他在诵读经文,是道藏《往生经》里的经文,两年来姜凡背的最熟的经文。
姜凡虽然年幼,但身经剧变的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他不相信父亲会叛乱,两年前父亲肯定是被奸臣陷害而冤死,而冤死之魂最难往生,现在的他没有为父亲鸣冤昭雪的能力,如今只能跪坐坟前诵读经文,以渡父母及众族人的冤死亡魂。
太阳初升,继而日落,转眼间已见彩霞斜挂半空。
姜凡不吃不喝,一直跪在那里诵读经文,他诵读得很认真,非常认真。
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所有事情。
他心里有恨,有滔天大恨。
他恨不得回到两年之前去抓出那陷害父亲的奸邪之人!
他恨不得现在就到皇宫之内寻那不明是非的昏庸天子!
奈何。
年仅十岁又无本事的他,现在只能跪在这里寄希望于飘渺无际的经文之力。
“啪!”
一道东西掉落在地上的脆响自姜凡身后传来,这声响在他诵读经文的声音中显得有些突兀。
有人来了?难道是时常为父母清扫坟头的那人么?姜凡听到声音后不禁想到。
他停下诵读,收身站起略微整理了下自己身上那虽然破旧但却清洗得很干净的道袍后才转过身来。
这是礼数,或许也能表达对那人的尊敬。
“竟然是你……”
看到身后之人的一瞬,姜凡楞在当场。
那人与姜凡差不多高,准确的说,那是一位与姜凡年龄差不多大小的俊美少女。
少女身着白色衣裙,稚嫩的俏脸上五官精致淡雅,犹若净水初莲,小小年纪已有莫名的脱俗气质,难以想象,若是长大成人她会如何得倾国倾城。
在少女的脚下一侧,有着一束淡黄色的花,之前的声响大概就是这束花落掉落在地上所发出。
少女此时瞪大双眼直直得望着坟前那穿着破旧道袍的少年,脸上写满难以言表的不敢相信,殊不知,早已有泪划过,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的花束一旁。
“姜凡……真的……真的是你么?”
少女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好听,似泉水叮咚,又像鸟儿轻鸣,只是其中夹杂着数不清得悲伤和无奈,听了有些让人心生怜悯。
少年动了,他有些僵硬得挪动脚步,缓缓走向少女。
发现父母之坟经常有人清扫时,姜凡想到了很多人,包括自己父亲生前的部下、城中爱戴父亲的平民百姓,很多很多。
但事实出乎他的意外,他哪里会想到,经常来如此偏僻之野为父母清扫坟头的竟然是这个小丫头,这个大唐六王爷的独女,这个与自己定有娃娃亲的小郡主。
“是我!”
姜凡的声音很低,但却异常坚定,他伸出双手,却是把少女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那日姜府出事后,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怀中的少女止不住哭泣起来,毕竟她只是比姜凡大两岁而已,十二岁,依旧还是个孩子。
姜凡轻轻拍打了下少女的后头,笑道:“小丫头,怎么又哭鼻子了呢。”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一如两年之前。
“你才小丫头,我可是比你大,以前是,现在依然是。”少女嗔道,不过情绪好转许多。
低头看了下少女稚嫩却已显动人的脸庞,姜凡好像回到了两年之前。
那时,父亲还是大唐太傅;那时整日陪伴自己的是已出生就已定下的妻子,当朝六王爷的独女李夕颜郡主……
时过境迁,今日竟是叛乱事变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她,变成熟了,因为难以道明的那种古怪的思念。
他,更加成熟,却是因为痛、因为恨!
两人沉默了许久,是李夕颜首先打破了安寂:“姜凡,两年前你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
“我师傅救了我。”姜凡应是又想到了那日姜府的情景,眼中好似燃烧起火焰一般。
李夕颜有些疑惑:“师傅?”
“对,一个游历天下,给人算命的老道士。”
说罢,姜凡还指了指自己身后立于竹楼一旁那面写有“算凶算吉算姻缘”的旗布。
“你这次回来,还要离开么?”李夕颜好似想到了某些事情,脸色微变,话锋也改。
“三日后就离开。我要在这里诵读三日经文,之后便会离开。”
“去哪里?”
“清水观。”
“嗯?”
“那是师傅与我居住的道观,在离长安很远很远的地方。”
李夕颜略作思考,突然开口:“能不能带上我?”
“什么?”
姜凡大惊:“带上你?你随我去道观干什么?”
李夕颜神情突然落寞下来,写满无奈,写满悲伤,她似乎在思考该如何与姜凡说,半晌后,她才终于开口。
“一年前,圣上降旨,欲要把我许配给杜启天大将军的独子,还要亲自为我们主持成亲。”
“什么!”
姜凡大怒,不过稍一思索后又有些疑惑:“杜启天?大唐第一战将?他儿子杜非明不是在他早年行军途中遗失了么?又找到了?”
李夕颜点头:“他儿子杜非明被一仙人所救,还传授了仙法,如今深得圣上喜爱,所以才欲要把我许配给他,想拉近一下关系。”
“这个昏君!”
姜凡恨得有些牙痒痒,先是父母与众族人被陷害诛杀,现在自己未来的妻子更要被许配与他人,而自己,却只能无力得看着。
“我随你一起走吧!”
李夕颜哀求道:“姜凡,哪怕没有我们父辈之间的成亲约定,我也早就认定了你这个夫君。”
姜凡沉默下来,他在思考。
难道真要将自己未来的妻子拱手让人?怎么可能!姜凡怕是打死也不会同意。
那带着李夕颜一起远离长安?也不现实!
先不说能不能带着她离开。哪怕是带着她逃离了长安,自己能给予他幸福么?能给予她安全么?很明显,不能。
现在的自己,弱的可怜。
“对了!”
姜凡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问道:“那昏君有没有说,让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两年后。”
李夕颜继续说道:“本来是在今年,只是父亲他据理力争,说不可以让我在成人礼之前外嫁。所以最终拖到了两年后,那时我就够了十四岁,父亲怕是再难找到推脱的借口。”
“这样……”
姜凡沉吟几许,突然抬头,语气肯定得说道:“夕颜,你不能跟着我离开。既然婚期定在两年后,那这两年内,怕是那杜家小子不敢把你怎么着。而且,就算我带你离开,现在的我也给予不了你应该有的安全。”
“那两年后呢?我又该怎么办?”
李夕颜有些无助,虽然比姜凡大一些,但毕竟还是女孩子家。
姜凡没有回答,而是开始走回到坟前,背起了自己的那个竹篓。
姜凡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现在就离开。
与其空坐在这里念经寄希望与虚无缥缈的经文,不如实打实得去做些事情。
见姜凡没有回复自己,反而是去收拾竹篓,李夕颜急了:“姜凡,你说话呀。难道你希望我嫁给那杜非明?”
“哼!他杜非明若真敢动我姜凡之妻,他日,我姜凡必定屠尽他杜家全族!”
姜凡的声音不大,却充满犹若君王一般的凛然霸气。
姜凡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到李夕颜身前,肯定的说道:“给我两年时间!我必定会回来!”
“你要去哪里?”
“回道观,去找师傅。师傅说过,他见过仙人。我也要去学那仙人本事!”
姜凡的声音一如之前的轻灵,也一如之前的肯定,一如之前的霸气凛然。
太阳最终还是沉落下去,天色暗了。
两人相伴,自九青山下来,与两年之前相同的模样,却也完全不同。
到了长安城城门之外,两人相拥后才分手告别,李夕颜含泪走回城内,而姜凡转身走向与长安城的巍峨城门正对着的荒野大道。
夜,降临。
隐约还可以看到姜凡身后那轮廓浩瀚的大唐国都,此时的长安好似化作小山,重重压在了姜凡略显瘦弱的肩膀之上。
或许,两年前,这座山就已经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