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淫亡国的,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代君主了。陈后主降隋后,他竟然和当时的太子杨广混成了一对生死兄弟。后来杨广游江南,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相遇,他还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这首曲子唱出的,正是宫廷生活的淫靡,因而也被世人称之为“亡国之音”。有了这一前一后的对比,隋朝不亡,哪里还有天理存在?
然而,人人都知道,李商隐并不是在哀叹隋朝的灭亡,他背后的深意,只怕只有当政者看不出来。或者即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也只是故作聋哑,依旧于酒足饭饱后以左拥右抱的姿态,过完草草一生。
扬州梦好,醉人不愿醒。只害怕,到了终了,再分不出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图落得,自己笑话他人痴,唯被后人骂满身。
这可真是荒唐至极,荒唐至极……
隔水无端多媚眼
上有天堂,人世间便有苏杭与之相对应。论起美景,杭州是终归要去的地方。在大多数人眼中,杭州也只是一个城市的名称,是一个被众人口口相传风景如何秀丽的地方,对于它究竟是美在什么地方,没到过的人是终也说不清楚的。
这就像是在形容一位佳人,若是凭空想象,所写出来的意境无非总是闭月羞花之类的艳词。若果得美人相伴,好色之徒是只懂得亲热,却完全不明白美人也是用来欣赏的。占有欲只是淫魔的老技法,就像是那双被砍下来的美人玉手一样,少却了弹奏的姿态,再漂亮的双手也终会腐化成白骨,徒剩下一尊恐怖像。
杭州,便是这一位遗立于世间的美人,风吹过她的颧骨,却抚不平那满是褶皱的涟漪。一身红衣,伫立桥头。或是等着外出求取功名的情郎坐着一叶轻舟匆匆而回;或是早已经断了情肠,只是在这风口上撒一把内心的委屈于西湖中,千古情事也都交寄给了流水。任尔东西南北,唯有情殇了无痕。
于是那些没有到过杭州的人,自然也对这片土地产生了向往。其实人们向往的哪里是杭州的景色,他们多半是也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座风花雪月的城市中历经一场情劫,或喜或悲,也不枉人生一场。
那场千年前发生在杭州西湖的情事,至今还在被人们传送。故事起源于两只修炼成人形的蛇妖,因看到一清秀的读书人而动了凡心,于是做法下了一场足以让二人邂逅的雨,这便有了《断桥》的戏码。可见,连妖都是爱美色的,人又怎能会有不同呢?然而,戏中的有情人都是不能成眷属的,连梁祝这样的俗世爱情都被摧残成两只蝴蝶的美梦,更可况那旷世的人妖恋呢?于是在法海老和尚的纠缠下,这对人妖情侣也总是不得不分分合合。可正是因为这些劫难,才让后世人记住了那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以及面前足以倒影出历史的一片西湖水。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旧,柳似烟。美景总要美人配,美人难解相思泪。于这片旖旎之中,总免不了要寻一个倾国倾城色,泛舟饮酒,方得人生之乐。即便没有佳丽作陪,偷眼瞧一下身旁掠过的怀春少女,也足以荡起一片情爱的种子。
皇甫松写了一首《采莲子·其二》,说的就是这般际遇: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采莲子是南方特有的景致。采莲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不只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更是看呆了借此而过的游人。小船像是利刃一样劈开了莲叶田田的湖面,水波由此及彼,懂得意淫的人多半会把那些从十五六岁的女孩身边荡过来的水轻轻掬起,看着清水从指缝中一点点溜走,恰似缅怀自己的青春一样,此刻只剩下了羡慕和怀念。
江南的风俗比起北方来,是开放许多的。当北方的百姓们还在讲究着父母命媒妁言、门当户要对的礼仪时,南方的少男少女们早就凭着采莲的良机相互暗许了终身。“无端隔水抛莲子”,这哪里是“无端”,分明是有意为之,却依旧半带羞怯,借着流水寄走自己的半分心,若果被有情郎识却了,也不枉费这年方二八的青春岁月。
诗人默默远视,可谁又说得准此刻他没有对眼前的女孩子动了心思呢?关于爱情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多到一遇到邂逅的景致人们就难免会忘却了现实,独自沉溺在幻想中,迟迟不归。
诗人皇甫松也是浙江人,这采莲的场景他自幼应是十分熟悉的。人啊,总是会睹物思情。眼看到少女怀春的模样,难免也会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年轻岁月,当年的自己也是像这个女孩子似的偷偷地和对方约定着爱情的誓言。若被人发现,也必定是满脸羞怯,继而霞光满腮,徒把自己丢进欲说还休的尴尬境地。这样的姿态,真的是让人又爱又怜。
同样是写采莲,以写边塞诗出名的王昌龄做起这般景致来却别有不同。王昌龄是山西太原人,但关于他的身世却还有陕西西安一说。不管他是一个开口说话全是山西老醋味还是陕西黄土味,这个北方汉子看到江南采莲的境况后,心思也必定和自幼便于此地长大的皇甫松有着大不同。王昌龄在《采莲曲》中写道: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读罢之后,不禁令人笑开。
还是先从王昌龄的身世说起。王昌龄自幼家境贫寒,好学的他于开元十五年得中进士,官汜水尉、校书郎,后贬为龙标尉,世称“王龙标”。开元二十二年,王昌龄选博学宏词科,超绝群伦,于是改任汜水县尉,再迁为江宁丞。
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北归,游历襄阳城的时候拜访了著名诗人孟浩然。当时的孟浩然,正于一场疽病中慢慢恢复过来。但因见了王昌龄,老孟一时高兴喝多了酒,结果却导致旧病复发而一命归西。这样的大罪名,让王昌龄心中满是悲伤。虽说过不在他,可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一旦和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扯上关系后,是怎么也剪不断的。
此后,他又结识了李白。能够和李白及孟浩然这样的大诗人有幸相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三生有幸的事。只是幸运中的大不幸在于,此时的李白正处于被贬夜郎的途中。纵有再豁达的胸怀,也难免会给如此相见填上一份愁绪。
开元二十八年冬,王昌龄离京赴江宁丞任,他和同样是写边塞诗的岑参便于此时相识。两人也曾互相赠诗以表达英雄相惜的落寞。然而除此之外,有关于王昌龄的史籍,留下来的颇少,甚至让后人根本就无从去追查他的踪影。唯一得知的结局是,王昌龄后来连龙标尉这样一个小小的职务也没能保住,他离任而去,迂回至亳州,最后竟为刺史闾丘晓杀害。
历经过这一番劫难之后,若依旧对生活充满了激情,便是响当当的大丈夫了。但这也从侧面说明,在王昌龄的心中,多的是岁月刻下的刀痕,而不是春风抚弄的忧伤。在这北方汉子的眼中,采莲或许只应该是采莲而已,即便是有关于情爱,也只是采莲人彼此间的卿卿我我,和他自己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这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唯有那痴子才戏里戏外不分。可痴子有痴子的梦境,岂是那疯子与傻子能够理解得了的。
王昌龄怎么也走不进江南荷塘的梦境中。人生给他造成的伤害使他太擅于武装自己,生怕一旦露出真性情,所得到的结果不是伤害到别人,便是伤害到自己。而这两样,均不是好结局。
再看他写的这首《采莲曲》。整首诗中,主人公一直都是藏而不露,尤其是直到最后将出未出之时,恰恰勾起了所有人的幻想。只恐怕诗人此时也没有胆量去偷偷看一眼这位采莲人了,或许生怕是那天仙下凡,因偷看了一眼而夺了自己的魂魄,所以才会让他永世迷失在这无边的西湖荷叶中,醉过一场春梦。
这样的艺术构思,是独具匠心的。这位被后世人誉为是“七绝圣手”的世人,在《采莲曲》中表现出来的功力也非同一般。然而,我们所有的想象也止步于此了。王昌龄没有敢于打开心门让采莲少女走进他紧锁的感情中,而他人也被锁在了门外,再看不透屋子里面的春夏与秋冬。
世事一场,只不过是掠影浮光。
古寺外的烦恼与忧伤
一提起江南,总是要承载着许多文人墨客的思虑。似乎一到了这里,所有的忧愁都会化作温柔乡中的缠绵。暂不去管国仇家恨,更不要去理会恩怨情仇,如是能够在此地只得一醉,人生恍惚间也就过去了。隔江唱后庭,悲且悲哉,乐亦乐哉。
若是论到地理划分,江南地区一般是指长江下游江的南岸,这和今天的区分是略有差异的。古代时候所谓的江南,大致包含现如今湖南、江西、安徽和江苏南部以及浙江北部等地区。而那些有着风花雪月味道的传说,大抵都发生在后两者的势力范围内。因江苏南部有着春秋时代吴国的首都阖闾城——也便是当今的苏州,浙江北部有着越国的首都会稽——也便是当今的绍兴,单是这两座古城就足以装得下多少凄艳之谈。蒲松龄老先生听来的多少志异故事,不正发生在这些历经了沧桑岁月的城中吗?吴越之地多鬼怪,不是人心不古,而是生活本来就不易了,怎么还能挡得住如织游人的碎碎念?
江南给所有到过此地的人留下的统一印象是,这里最是养人的好去处。看着一个个长得滴水的少女从面前走过,说着吴侬软语,留在记忆中的印象恐怕是要回味一辈子的。这终归是得益于此地温和湿润的气候。换做是大漠塞外,再娇柔的女子也会被烈风磨砺出胜过男子的几分豪情。
唐代时候,此地的农业生产和手工业都已经很是发达,且因为社会长期稳定,江南地区变成了国家税收的主产地之一。这从侧面说明,江南再也不是古人口中的蛮荒之地,而今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人口富庶的人间天堂。江南地区雨水多,到处都是河流、溪水纵横,林木也很是茂密,绿草成荫。远远望去此地的山丘,总是密密地披着一层绿纱,不知那些从黄土高原上下来的人们经过此地时,会不会同样落下满地的惆怅。
然而,越是秀丽的风景,也越是容易让人产生感伤。
因诗歌而出名的寺院清修之地,细数起来终归是要把寒山寺放在第一位的。若不是张继这个落魄的书生从此地经过,恐怕姑苏城外始终还是一片荒凉。当时的苏州城自然是没有如今这般局面的,枫桥也还在城的外面,充其量只能算是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这也是不无道理的,如同张继一般的学子,哪里还有颜面——恐怕更多的是没有银两——住宿在苏州城中?古运河在这里流经了上百年,寒山寺一直坐落在河的东岸,面对着逝者如斯的流水,独自岿然不动。
张继只是感伤了,只是因为黎明时分的静寂触动了他心底的悲痛,这才妙手偶得地做下了一首《枫桥夜泊》,从而让后世人如同朝拜一般涌进了原本清净的寒山寺。
枫桥夜泊
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字懿孙,襄州(州治在今湖北省襄阳县)人。关于张继的生卒年月,一直没有很是详尽的记录,他大约于公元715 ~712年至公元779年前后在世。张继确实是个才子,他博览群书,同时也更喜欢谈论国家政事。只是这同他是一个做官的好材料之间并不能画上等号。或许是上天有意要考验一下这位年轻人,天降大任于斯人,怎可以不磨其心智?于是在天宝十二年,张继因没有高中而落魄回乡。《枫桥夜泊》一诗便是在回乡途中所做。
这是一个秋日的夜晚,月亮已经西斜了,他却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入梦的心思。江南水乡的景色撩拨地他愁绪百转,抬头看看天空,好似也被秋霜浸染了一层朦胧。不远处有着渔火点点,是打渔人家的早起还是劳碌了一夜的回归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这样的辛劳人家也是有个归宿的,而他自己呢?
江边的枫树叶在秋风的浮动下飒飒作响,越是清净的时候也就越使这份响动显得孤寂。远远地,寒山寺的僧人们在钟声的提醒下已经起身赶往佛堂做早课了,可这只江面上的小客船呢,终是因为没有了方向而依旧在水流中打转。
回家哪里是归宿?这分明是一份耐不住的讥嘲。即便是一夜愁白了三千烦恼丝也好啊,也可以给众人一个交待。然而在这样一个清冷的黎明时分,留给诗人的除了一腔愁绪外,空无其他。
乌鸦越是啼叫,就越把这刺骨的情感刻在流血的心上,心疼的感觉无法言说,只剩下秋风依旧戏秋霜,渔火还是照旧眠愁情。
之后若干年,政府军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失地,张继被录用为员外郎征西府中供差遣,他从此弃笔从戎,后入内为检校员外郎,最后为盐铁判官,在洪州负责财政之权。大历末年,张继上任盐铁判官仅一年多便病逝于任上。
若不是《枫桥夜泊》一诗,张继的名字恐怕早就泯灭在历史的波涛中了。他流传下的作品很少,全唐诗收录的也仅有《枫桥夜泊》一首。单单此诗,就足以使他的名字流传千古,而寒山寺也拜其所赐,成为远近驰名的游览胜地,甚至在日本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对象。
然而现如今的寒山寺,再也听不到了凌晨撞钟的凄静了。若是到访此地,游人们便会发现那曾引起诗人愁肠百转的钟声早已经变成了对游客们的一种谄媚。于是乎,不知道是该哀叹还是做出其他何种表情。
斯人已去,独余古寺,撞钟无意,空惹你我留下一纸悲情。这样的故事,还是就此了断吧!
一叶绿而天下春
春天总是惹人欢喜的。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可以算作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了,江南的春天就更加让人疼爱。不论草长莺飞还是弱柳抚堤,似乎使人穷尽了所有的想象力也不足以说明江南春的美景。
中唐诗人张籍,用了一首五言律诗,描绘出一幅江南春光图。在这幅图画中,有柳色、新雨、乳燕、芳树和青山,这样一幅水墨尽管颜色显得暗淡了些,但在每一个落笔之处都能看到勃勃生机。就像是初春的日子一样,虽是冷了一些,但明明已经遥望见了一年的好光景,怎能好不开心?
江南春
张籍
江南杨柳春,日暖地无尘。
渡口过新雨,夜来生白蘋。
晴沙鸣乳燕,芳树醉游人。
向晚青山下,谁家祭水神。
江南因着湿润的水汽,其春天的场景和北方是大不一样的。这里的初春,没有冬日的延展,早早的就可以隔着小河看到杨柳吐出了新绿,虽然还不是春光铺盖天地的时日,但依旧能让人从蛰伏了一冬天的家中迈出脚步,去看看世界的变化。或许是因为冬眠了太久,哪怕只是浅浅的一抹嫩芽,也足以让人们感知到万物的复苏。
阳光是应该温暖起来了,冬日结冻的地面也慢慢地融化了,这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静悄悄地不让人察觉到丝毫动静。再没有了尘土飞扬,生活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留在眼底的只有一片清新。一夜春雨,滋润了渡口边的浮草,打湿的应该还有人们的心吧。那小鸟的偶尔鸣叫,怎么听着也似是悦耳的旋律;那随风摇曳的枝条,怎么看着也像是熏人醉的小蛮腰。
其实,醉了的岂止是风景,恐怕更有赏风景的那份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