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数来,年过七旬,也算是个好年纪了。若是泉下有知,但愿香山居士能够闭上双眼,不再看到人世间的丑恶。山水本无情,庸人自扰之。何苦非要把满怀愁绪强加到滚滚东逝水的身上,有着一番秋景作陪,纵然离开了那个“安乐窝”又怎么样?
但白居易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改变。他说:“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在他的心中,家事国事天下事便占据了大半江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自己是否会孤独终老?他爱的是这个国家,然而后世的戏中人却说:“我爱这个国家,可是谁爱我啊!”
44岁的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是转折点。从此开始,他的政治抱负只能在隐居的生活中逐渐沦落为满地灰尘,想要重新扶起时才会发现,原来一切终是要归于尘土的,即便是自己,也逃不出轮回的劫数。
后来,他曾经还借感叹琵琶女的身世而自我落泪一回,但命运终归只是命运,即使改变不了,也无法安心接受,于是便只能够剩下一壶浊酒,醉梦中喜与少年再相逢。
白居易并不是孤单一人在汉水上感叹身世。诗人许浑也是一个心忧百姓的好官,然而在面对汉江大水的时候,也只能够看着江水咆哮,却终无计可出。除了对百姓的深深同情外,他只能写就一首无关痛痒的七言律诗,聊表心境。
汉水伤稼
许浑
西北楼开四望通,残霞成绮月悬弓。
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
高下绿苗千顷尽,新陈红粟万廒空。
才微分薄忧何益,却欲回心学钓翁。
洪水一夜之间吞噬了村庄,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全都变作汪洋。秋风劲扫,作诗之人只能独自悲伤。身为父母官,连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自己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个位置上吃朝廷俸禄?如此,还不如去做一个隐居的渔翁,日日垂钓以果腹,少却这些烦心事,却也乐得逍遥自在。
这次的水灾,除了大自然作恶外,更因为水利设备年久失修而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面对官场腐败而置百姓于不顾的现状,许浑自己也只能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态度。一个人的力量太过于微弱,根本抵抗不了体制的腐朽。明哲保身,救济不了天下人,但最起码还可以让自己不陷入这洼泥潭。
整篇诗句,茫茫然只在诉说四个字——无可奈何!
后来,许浑因病而被罢免。背后的真实原因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考证了。斯人已去,空余汉江水千古悠悠东流去,独不见悲国忧民的父母官上演一场舍命救百姓的绝唱。
听那江水的轰鸣,不正是呜呜然哭泣的悲声……
潇湘有泪说不尽
有一位叫做杜审言的诗人,才情是很出色的,但他为人却自负且孤傲,在官场上也不怎么受人待见。这一年,他被贬到峰州。恰逢大地回春,万物正好,杜审言坐船从湘江驶过,望着江水滔滔不绝地逆着自己行驶的方向流去,不禁想起自身辛酸的遭遇。再加上路途艰辛,于是更是怀念在京城时的风花雪月,这才写下一首《渡湘江》来表达自己的情怀。
提起杜审言的时候,人们或许并不知道,他的孙儿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杜甫杜工部。当时的杜审言,和宋之问等大家齐名,由此便可简单地推断出这首《渡湘江》绝不仅仅是春花秋月的陈词滥调。能感怀身世的诗人,心中多少还存有对社会的悲愤,正是因此,也才不会为官场所容,最终落得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再美的风景,也无力抵挡岁月的流逝;再执着的官员;也无力抵挡如山的命令。纵然花鸟无愁,它们若是通灵性,也会为了诗人的被贬而大放悲歌。就像是洛阳牡丹绝不会为乱了朝纲的女皇绽开笑容一样,活着,就该有一种气节在胸。动植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勘?
春风徐徐吹开的只是百花齐放,春光暖暖换来的只是群鸟齐鸣,然而人的悲伤往往在越是明媚的环境中就越显得凄凉。湘江从南流向北,人却由北贬入南。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湘江北去,是以轰轰烈烈的姿态去完成自己的入海使命。而南下的人呢?除了有着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只能借景伤怀一下,丝毫起不到实质作用。
湘水自北去,旅人只伤悲。
湘江水还是在自顾自地流淌着,不在乎谁曾经泛舟而过,也不在乎究竟春夏秋冬哪个季节让自己的美景独好。但湘江又别有一番不同,其他可以纵情山水的地方,多是在春夏之际有着不同寻常的风光,可到了南国,湘江却独独选择了万物凋零的冬装来打扮起自己。
杜荀鹤曾做一首七律,专门写的便是湘江的冬景:
冬末同友人泛潇湘
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
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倍香。
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
与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
其实,景色美不美,多和居于此地之人的眼光有关。纵然自古以来吟诵湘江的诗句千千万,也终比不上在湘江歇得一宿,乘船买来肥美之鱼,踏雪沽上醇香之酒,一觞一咏,也足以敞开心扉聊遍天下事了。只需三五知己,鸿儒谈笑,丝竹悦耳,再平淡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那些被贬的人们,不是没有这样的日子,而是没有过如此日子的心境,因此才会整日愁闷不乐堪,惟独坏了大好的风景。
湘江独好,多半是因为民风淳朴。俗话说,山穷水恶出刁民。湘江本是一片汪洋之态,老百姓也乐得过着逍遥日子,甚至连前去买酒买鱼的诗人想要搭个顺路船都能体验到一份难得的热情。当时的湘江沿岸,百姓多以渔业为生。用湘江水煮湘江鱼,鱼肉鲜,鱼汤美。再加上纷飞大雪笼盖了天地,吟诗作对都觉得是对这样好时光的一种浪费。
这一副民俗风情画,画出的是一篇世外桃源之境。或许在遥远的边疆正在刀枪相战,但老百姓不关心天下事,他们也用不着去关心天下事。如此大雪天,有酒有鱼,再加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的情趣也大抵如此罢!
然而,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诗人虽处于万籁俱寂唯有鱼肉鲜的祥和中,心头却放不下混乱的世道。又兼自己异乡漂泊,乱世求生不易,前途更显茫茫,哪里能有心情去享受这样奢侈的淡泊。
连大雁都知道,衡阳这里快要到春天了,可是乱世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春天?只有百姓安居,心忧家国的文人才能真正过起属于自己的逍遥自在的日子。
诗人杜荀鹤的出身相当贫寒,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早当家,可杜荀鹤却多次科举未中。虽不甘于草草过掉自己的一生,但黄巢军扰乱四方,长安眼看就要被攻破,他只得把心一横,回家过起了“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的生活
后来,杜荀鹤来到河南开封,他以自己所做的十首《时事行》献于当地官员,希望能够凭着一肚子才情取得一官半职而为黎民百姓做出一点实事。但这只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美梦而已,地方官并没有为他的诗歌所动,或许,在唐末的乱世,连诗歌也走到了终结,文人再无法凭才情而入仕,世道混乱,吃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有人劝说杜荀鹤,做人莫过于太耿直,圆滑一点或许就能多一条道路可走。杜荀鹤果真听了进去,随后他又把三十章的颂德诗献给了地方官,地方官自然高兴得没了怨言,原本打不通的关系网也因此一点点铺张开来。公元891年,原本屡次考试不中的杜荀鹤,在被地方官介绍于礼部的官员后,终于在这一年高中进士第八名。
后因政局动乱,杜荀鹤不得不回到山中隐居。好在为官多年,他的名声已经传了开去,自此虽又经历了几次坎坷,但终于已经过了愁于没钱使的地步。三番五次政变后,他最终被授予了翰林院学士的官职。怎奈人生已到末年,杜荀鹤竟然因一场重病而再没有起得来。
很多时候,做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住一份信仰,哪怕是单纯地活着的信仰,也不能丧失自己的最底线。杜荀鹤显然没有了文人骨子里的精神,纵然才华横溢,纵然他写的宫词令人拍案,但当年李太白敢于在贵妃面前叫板,而杜荀鹤却舍得为了一个小小地方官而极尽谄媚之能事。让的诗中反应了再多的民生疾苦又能怎么样呢?最终来,还不等于是只给当时的社会拍了一张写实照片,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
徒把疾苦当可怜,若人笑罢惹人嫌!
或许,只是应该单单论诗或者论事。毕竟,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现实。春花秋月依旧,人事惆怅不休。
刘禹锡面对湘江水的时候写到:“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令人忽忆潇湘渚,回唱迎神三两声。”前朝回忆前朝影,又哪堪,拿来前世因缘比后人。怎么做都是错,连不做都是错,这样的故事,究竟还要继续多少回?
十年扬州情
普天之下,若要论起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扬州城必定当属第一。扬州的才子遍天下,扬州的美人惹花羞,自从那隋炀帝把大运河修到了杭州之后,站在大运河的边上,扬州城也摆出了百般风骚的姿态,笑迎天下往来客,醉卧扬州不夜城。
扬州在唐代,是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当时,江南地区所缴纳的所有租税都要先在扬州集合,然后才经过大运河一路北上直达洛阳。不仅如此,许多来自波斯、大食等国家的商人,也都汇聚在扬州城做着贩卖营生,不少人甚至还在这里定居下来。当时的扬州更是举世闻名的贸易城市。
有了经济基础,人们自然就要追求精神文明的享受。自古有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扬州虽然没有被列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文人墨客们喜欢到这里来风花雪月。名媛淑女配以才子雅士,纵然腰缠数万贯,也禁不得扬州城里梦春宵。
面对如此靡靡之态,杜牧的一首《遣怀》则说尽了自己在扬州城的十年一梦,多的是几分感慨,还有无限惆怅。
杜牧的出身相当有来头,他是当朝宰相杜佑的孙子。而那位怀才不遇的诗人杜荀鹤,相传是杜牧的妻妾所生。因着祖上的裙带,杜牧也先后做过一些地方官。且他在诗坛上的才情,远比那老子爹要强百倍。以七言绝句著称的杜牧不但能够吟诗作对,更写得一首好文章。那首气势磅礴的《阿房宫赋》成为后世多少人读罢不忍释手的经典。此外,他对军事还通晓不少,并且还曾经为《孙子》做过注释。在以柔靡之风见长的晚唐时期,杜牧的峻峭之态显得别具有一番风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才把他的七绝称之为天下第一,且把他和李商隐并立为“小李杜”。
自古才子爱佳人,杜牧也终逃不过美人关。在这首《遣怀》一诗中,他早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所作此诗的目的就是为了排遣一下自己的情怀,无关风雅,只叙幽情。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一个人行走江湖,危险反倒在其次了,真正能够打败一个人的,是寂寞。落魄江湖客,能够拿来作伴的只有酒肉。秦楼楚馆虽梦美,可这些烟花巷终归不是自己的归宿。纵有十年的时间去扬州城中寻花问柳,到头来也只能够落得一片青楼梦。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似乎都没有什么大不同。最后只能看着岁月匆匆流去,老了美人颜,落得辛酸泪。
时间像是一把刀,杀掉的是各自在时间里摸爬滚打的青春,和曾经长满了全身的理想。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理想的破灭,而是终日醉倒温柔乡,却依旧寻觅不到可以解脱的快活。人生人死只在睁眼闭眼之间,有些幸福是抓不住的,而紧紧抓在手中的又是何物,恐怕早已经是醉眼朦胧,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杜牧走了文人们的一条老路,他的仕途也从来没有平整过。政坛失意,好在他还有美女作伴。不论是不是情场得意,最起码他还可以爱美人,可以把自己的满腹才情化作写给美人的一卷情愁,在那朱唇轻轻读来的时候,即便自己落得满腹眼泪又如何。红颜多,知己少,何不错把红颜当知己,哄得美人开心,骗得自己快活。
经过杜牧点评过的美女并不在少数。经他的墨笔一点,这些青楼女也都身家倍增,因而彼此间倒也形成了一种无形交易。美人爱才,君子求乐,互取所需好像也未尝不可。也正是这样淫靡的日子,才让那漫漫十年变成了匆匆一梦,想要诉说却寻觅不到合适的言辞,只有提笔感慨,春日扬州风光好,只求误把此地做故乡。
杜牧在将要离开扬州城的时候,曾做一首《赠别》给心爱的歌妓。纵然自己感慨万千,时间一久,痴男怨女之间也终是会产生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的。及到离别之时,才觉察到光阴似水,独留不住青春年华。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女子,只在十三四,就要浓妆艳抹出来以姿色求生。即便只是一个歌妓,只是一个以卖唱为生的女子,也必定要有着非一般的姿态,才能够在唱罢的时候赢来几声喝彩。如果再从骨子里透出一些媚态,才更能听得到茶座上的大爷们身上的铜钱响。求生本就不易,更可况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弱女子。
杜牧动了恻隐之心。爱与不爱暂且放在一边,单是想到各自求生难的处境,就不禁先拉近了彼此间的关系。杜牧也就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他对女子大加赞赏的了一番。十里扬州路,翠楼之上有多少卷帘之人在迎风招展,却总不如这一含苞待风的娇羞之花更有风情。
懂得打扮自己的妇人,总是惹得一身珠光宝气;不懂得卖弄风情的女子,却出落得天然芙蓉。越是不雕饰,就越显得质朴。众星相捧,为的却是那丝毫没有粉黛的皓月当空。
这一场扬州梦,杜牧也终该明白,不得已的事情往往太多,即便如今看来是璞玉混成的女子,日后依旧会消失在烟花巷里的女人丛中。理想总是美好,而现实,却太过于残忍不堪。
与杜牧齐名的李商隐曾在扬州做《隋宫》一首,诗中也说尽了痴男怨女之间的恩恩怨怨,感叹的是留不住春风一解百年愁。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莹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唐宣宗大众十一年,诗人李商隐在任盐铁推官时,曾经到金陵和扬州游历。在扬州他见到了当年隋炀帝来游玩时留下的种种遗迹,这时,唐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危机四伏,也正处于农民大起义的前夕。在感慨万千的同时,他才写下了《隋宫》一诗。
人们见到美景,第一感觉往往是希望能够于此长留,少有人会想到穷山恶水的故乡。李商隐在诗中写道,如果当时的传国玉玺早已记归于大唐,恐怕隋炀帝依旧会泛舟运河上寻欢作乐。只是不知道已经故去的杨广若在地下遇到了陈后主,还会不会彼此惺惺相惜,再唱一曲《后庭》,以悲国事。
红颜是祸。男人亡国后,总是喜欢把罪过归结到女人的身上。隋炀帝龙舟游江南,耗尽国力财力,更让人不齿的事情是他竟然公开在龙舟上淫乱,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情传于百姓眼中,皇帝的龙椅又怎么能够坐得安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