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五字连珠,怎么看都像是一副临摹下来的美景。诗且不用看,单单这几个字,就足够人们品味上好一阵子。是独自泛舟,还是邀月同游;是偶遇春花,还是邂逅清夜。没有来由,也不需要任何装点,早知船下之水是一定要流往大海的,这份心绪又何必非要为它的不停留而苦恼。人生亦如是,早知终会黄土埋身,何苦还非要为了那生老病死而纠缠不清。有春光、有碧波、有绽开的鲜花,有幽幽的冷月,再配上一剂无人打扰的夜色,仙尘之事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所求。
春潮萌动,海月升空,碧波送皎月行了万千里,却独不见月光泽陂之处。清冷的月光更像是神奇的仙法,所到之处,必定有花相应,一寸寸像是碎掉的白雪,轻手揽过,却留不住丝毫因之撩拨起的情绪。
江水曲折,月色随鱼纹般的波澜而飞;天水一色,物和人偕在梦境般的美景入睡。越是干净的天空,就越显得月亮的孤单。好似也终归是要有个人天天来此地赏月,才能不辜负了这一番春江美色。赏月之人年年换,不变的唯一乃是亘古之月。人们在守候月亮升空的时候,那轮玉盘其实也正在守候着苍茫大地上那一双双炯炯的眼睛,把秋水望穿。
如果一片真心能够飞跃忘川,游子的心中哪里还会因此情此景而泛起涟漪?
于是,人们在美景将尽之时,总是要忍不住悲伤一番。不论是夕阳还是皓月,他们均不曾改变,恰恰是观景之人醉眼看花,全世界在他们眼中也就沾染上些许酒气,摇摇曳曳,裙钗乱响,徒勾起对小楼轩窗的记忆,游子思乡,怨妇念夫,年年如此,却代代未变。
但是再舍不得的景色,也终归是要繁华落尽的。残月深深,掩不住离人泪。忽乘小船急转,却发现夜色早已经淡然,只留下远处的树木掩映住即将跳出的黎明中,再美的想象到了这里也只能够戛然而止。
整首诗中,最富有哲思性的语句在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纵然是游子思妇,终也跳出了个人的恩爱情仇。天底下大凡痴男怨女,都有着这样的情节,王若虚在是个诗人之前,更是个普普通通的痴情种子,面对如此美景,哪里又能抑制得住内心的悸动?只恨不得能够随着月光入化境,见一见思念的人儿才能以表相思情。
上天吝啬,没有给他一双飞翔的翅膀,于是只能借着思想的力量,顺着月光的轨迹,从春江花月夜开始谈起,却终归要“江水流春去欲尽”,从平静的江面直流进汪洋大海,然后消失得毫无踪影。
从青藏高原一路往下,首要的难关便是那山高水险的大渡河。因为此地地势差异极大,所以在气候上也有着很大的变化。天宝二年,李白的一位友人将要入蜀地,他在长安城为其送行,因而才写下这首《送友人入蜀》,诗中极力描写了蜀地景色的诡谲。其一反之前做《行路难》时的愤郁,这次却多出了几分离别之苦。
只是因为当时的蜀地还是一片极为荒凉的边疆之地,少有人居住,到了这里,除了吃到一些苦头外,很难让人想到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去尝试。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
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白的话中,字字都在告诉这位朋友出行的不便利。两人没有被离别的愁绪感染,相反,既然入蜀已经成了定势,与其依依不舍,倒不如寄去一份平安祝愿。
古时的栈道,是修建在峭壁悬崖上的,至今在边远地区仍留存有供人畜通行的栈道。在悬崖峭壁上凿孔,插入木梁,上铺木板或再覆土石;也有在石崖上凿成台级,形成攀援上下的梯子崖;还有在陡岩上凿成的隧道或半隧道。
而蜀道却是这里面的佼佼者。其一方面虽显得峥嵘险阻,另一方面却也有优美动人的地方。美丽的风景便生在这条半天空中的栈道上:“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一个“笼”字,就把本无人烟的蜀地写成了传神的化境。于是,不论是山下春江环绕,还是山上蜀道崎岖,都显出了别一番的情趣。不再有艰难,只要一点一点走过去,心中只会有冒险般的喜悦。毕竟,此刻面对离去的友人,能够给予他的应该是多一些的鼓励和抚慰,而不是对蜀地荒凉之态的滥加评判。
有时候,朋友的热心肠,总是可以融化内心的清冷。
旅途艰险,长江水恶,我们保有的,起码还有一颗温暖的心。在寂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读罢赠诗,亦可见字如面。心中升起的暖流,顺着江水或是波涛汹涌或者平波万里,超越了环境和距离的阻隔后,才能度化得了现实的苦难,唯留真情于我心。
谁比思念长
杜甫的一生,始终是和安史之乱再脱不了瓜葛的。
战乱时,杜甫携家带口辗转逃到同谷,即今日的甘肃成县。逃亡的日子不但没有给他赢来最终的安稳,此刻却变成了一段漂泊人生的开始。杜甫一家人在同谷仅仅逗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因生活的不如意就不得不重新整理行囊,出发进蜀,前往当今的天府之国——成都。
入蜀难,是人所皆知的。杜甫眼见地势险要,稍有不慎就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因而不禁由此感慨起人生的难题。他于此地作诗数首,《龙门阁》便是其中最为苍凉的一首:
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
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
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
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不知道此龙门和鲤鱼跃龙门中的关卡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倘若是的话,杜甫于此地不可能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想他自己,便如一尾没有归宿的鲤鱼,历尽千难万险,只是为了能够来到龙门为这最后一跃。倘若过去了,或许就是飞黄腾达的好日子;倘若过不去,一切辛苦都只能是徒劳一场,只剩下自己孤身漂流。
看看杜甫写的诗,就知道他有多么可怜自己的身世了。“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这难道不是最孤立无援的表达么?嘉陵江从龙门山下流过,往下是深不可测的水涧,往上是寻觅不到任何攀登之处的崇山峻岭。狂风卷巨浪,自古多少年没有变过的世道。大风过处,连跨江的栈道都被吹得左右摇摆。走还是不走,这样的抉择似乎一直在考验着人们的心理承受力。
但对杜甫来说,他已经别无选择了。走上去,或许死,或许生;但倘若不走,只有死。
随着栈道盘旋而上,偷眼往下看,不禁一片眩晕。人人都说,怕登高的人走在高处一定不要向下看,否则就容易失足跌下。然而,不敢下看的人,在心理上永远都战胜不了那隐形的魔鬼。长命百岁又怎么样,如果连自己都赢不了,那一辈子只能做个失败者。
杜甫或许不是有意,但他终归还是看了下去。一时间,原本平静的江面也变得波涛汹涌。平复心跳后,留给诗人的道路只能是继续往前爬,山路再陡峭,起码还可以称之为路。杜甫把这里当成是自己这一辈子所走过的最险峻的地方,只有走过了这里,才算是真正迈过了一道坎儿,一道看不见的心坎儿。
当日,杜甫选择的这条道路,是所有通往蜀地中最艰险的一条。其他道路在山腰狭窄的部分都有人工搭建的木头在上面以增加道路的宽度。但这里却是石壁陡立,脚下面是湍急江水,危险更自不必细说。走过这一趟后,杜甫原本的心境也该有所改变了。世道艰难,重在我们曾经走过一回。
走过去了,再大的事情,也不算是什么难题了。
成都是个大城市,自古至今在蜀地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杜甫来到这里后,终于略微尝到些苦尽甘来的味道。当然,他自身落魄的生活在达官显赫们看来或许并不是甜如蜜的模样。但幸福的准则恰在于对比,只要比昨天好一点,就已经值得骄傲了。
唐肃宗乾元二年的十二月初一日,杜甫举家从同谷出发,艰苦跋涉,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历时整整一个月,期间多少辛酸苦辣早就没有了诉说的心情。生活本是生活,人为地加进去多少感情因素也改变不了当下的窘态。好在日子总算安定了下来,到了成都,即便没有鸡鸭鱼肉配美酒,但也算是寻得了一处暂时的避难之所。成都府此时成了杜甫眼中的天堂,他的悲喜交加更像是一场喜极而泣般的狂欢,嘴唇蠕动,却吐不出半个词句。
成都府
杜甫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这首五言古诗,是杜甫由同谷赴西川途中所写的十二首纪行组诗的末篇。看似没有惊人之句,但这正是一位历尽磨难之后的跋涉者想言而不能言的写照。杜甫像是一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人一般,端端地坐在翳翳树荫下,阳光的角度有些斑驳,漏下来的影子一点点地趴在身上,闭目回想,那场像是打了一次战争的征程忽然间成了远在天边的记忆。尽管婉在昨天发生,可早已经伸手不可得了。
新乡与故乡,总是没有可比性的。纵然这里可以让自己安得一片寄身之地,但人都是有念旧情节的。大江东流去,未来的岁月茫茫了无期。一面是寻得了安身之地的欣喜,一面却是有家不能回的忡忡忧心。喜忧参半之情,是何等折磨人。
人有时候就像是候鸟一样,一辈子都是在飘零中走过了本该平淡的日子。又或者,人甚至还不如候鸟,鸟儿还知道因为季节的变化而选择自己的归属,可是人呢,身逢乱世中,除了能够像是过街的老鼠一般仓皇逃窜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外,哪里还有什么目标可言?
离家远去,徒增悲伤,但若是把天下当家呢?那岂不是中华大地上到处都是自己的亲人,又何来的离乡之愁?成都繁华、气候温和,纵然不是故乡,也是个乐得逍遥自在的地方。关山阻隔回不了家,不妨就把他乡做故乡。
说是自慰也罢,说是宽心也可,既然安定了下来,就应该好好地过活。生活本来就不易,再给这些不易加上诸多愁苦,不更难杀了人生几十年的日子!
连寺庙里的小和尚都懂得,做一天和尚要撞一天钟。经过这么多磨难的杜甫,还有多少心结去攀登那些仕途上的高山呢?家国已不再,徒剩自伤悲。过好每一天,这看似简单到极致的生活,在此时看来,竟也成为最大的一道难题。
生命是否精彩且不提,先活下去,再回头笑傲人生吧!
关山已远,暂且梦回大唐,落得歌舞升平一场,也算潇洒自在半生。
只因活着,便是一种信仰。
一夜水涨,几多情殇
我们认识的长江,应该是在黄鹤楼的脚下滚滚向前的不息之水。尽管它起源于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但似乎只有流经到了这里,长江才能和尘俗结下难解的缘分。
在汉口,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水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千军万马的行列,一览大海的壮阔。
诗人王维曾写就一首《汉江临眺》,他于此地看到的景色,也正是汉水日思夜想追求的一怀美梦: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王维的山水诗,从来都不是浪得虚名之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所谓的意境,大概也不过如此罢!写山水,其实并非难事;但想要把山水写好,又不是简单的事情。越是实景,就越具有虚的情意在。情景相融,才使得眼见的所有景色全都沾染了谁人的情绪在其中。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这样的夸赞,唯恐不够,又哪里来的溢美之说?
王维诗篇的精巧,自不需多言。这就像是一副精致的器皿一般,端端地放在哪里,观者再眼羡,落得个眼福也就足够了。倘若再生生地要拿过来寻觅出一碗茶酒,反倒失去了本应有的玩味。而真正要说的,只在诗的最后一句,“留醉与山翁”。
这还得从王维的身世讲起……
王维生于一个官僚地主世家,母亲信奉神佛三十余年,因而王摩诘的一生也没有和佛教脱离干系。
在十六七岁的年纪,王维到长安、洛阳等地游历了一番,他本想凭着自己的一腔才情寻觅到仕途的入口,可巧上天也真应验了他的这份真心,开元六年他赴京赶考并高中,从而便一步踏进了盛世繁华中。
怎奈诗、文、书、画样样在行,且精通乐理的王摩诘虽然在仕途一步步高升,至终了还是放弃了官职,过上了隐居的日子。
开元十九年,王维的妻子病故,他从此孤身一人寡居了三十年。后虽又被朝廷任命过数个官职,但已经在道光禅师的讲解下开悟的王维,此时的心思早不在官场上了。尤其是在目睹了朝廷黑暗后,他不禁感叹起开明盛世已经一去不再复返,遂一直处于半官半隐的状态中,持续到终老。
对王维诗作影响至大的,莫过于宗教的因素。他在修习释道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的人生态度写进了诗歌中。单求适意,平静祥和地走进大自然,才是最高之境。因而在《汉江临眺》一诗的最后一句“留醉与山翁”中,诗人已不是在看景了,而是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景不醉人人自醉,醉的是眼前的一片美景,和自己的一颗超尘之心。
争,或者不争,名利本就在哪里,不悲亦不喜,不远也不近。恰似拈花一笑的眉眼,鼓尽了诱惑,但终留不住醉眼看花之人。
唐代宗称王维是“天下文宗”;杜甫说他“最传秀句寰区满”;《旧唐书》本传称他“天宝中诗名冠代”;后世诗论家称他为“诗佛”。其所有的意境,就在于那争和不争之间,让人取舍不得,却又欲罢不能。
唐宪宗元和十年的秋天,面对同样的汉江水,被贬的白居易也曾乘舟南下。秋风瑟瑟,景色也就显得别样凄凉。于是他写下了《江夜舟行》一诗,明着看虽是在讲述秋景的悲荒,却字字都离不开自己的幽怨,读罢让人不觉掩面,悲泣起自己于人世中碌碌以求到底是何为。
烟淡月濛濛,舟行夜色中。
江铺满槽水,帆展半樯风。
叫曙嗷嗷雁,啼秋唧唧虫。
只应催北客,早作白须翁。
烟雾清淡、月色轻铺,舟行寂夜,江水连天,风吹帆动、虫雁孤鸣。几声唱和,使人的悲情就已经涌上心头。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为压轴之事,而当下被贬谪,恰恰是最悲催不过的事情。景色总是映着人的心情,秋叶萧瑟,孤苦之心恰似也有了寄托。于是乎,须发也会在一夜之间沾染上霜雪,再不见青春年少时的悸动与赳赳雄心。
白居易在诗坛上的成就,完全可以和李白、杜甫相提并论。而历史曾多次验证过,文人当官,本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白居易29岁考中进士,却因大量的讽喻诗而终遭贬谪。当朝权贵,每每读到香山居士的诗作时,无不咬牙切齿。因而也就可以想见,在这个官位又怎么会坐得舒服呢?
唐武宗会昌六年八月于洛阳,享年75岁的白居易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