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海边,中午的阳光,阳光在飘荡。一个小男孩,他从阳光里走出来。他流浪了不知道有多久了,人们仿佛是看不见他的,他也看不见别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谈论他。现在他看着天空,他看到了雄鹰,他看到了野花和阳光,他看到白云如一座城市在迁移。他躺在沙滩上,他看着云底,他如鱼一样的赤裸。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这是彻底的遗忘,不留一丝痕迹。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他感觉不到往事的折磨,在这个星球上会有很多人希望如此,希望失去往事的记忆。
我走出了那条街,我失去了我的女人,那幅画中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女人,可是我知道她永远只能在那幅画里。我不知道小男孩是谁,他也同样不知道我的存在。
眼前的大海是一架钢琴,在跳动的波涛里,弹奏着不同的音乐,小男孩儿好奇这音乐,也好奇是谁在弹奏。他忘了一切,可是却有感觉,他能感觉到另一个世界在隐隐的存在。他能感觉到自己一定与一种力量是连在一起的,虽然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他也感到时间在这里曾经有性别,时间男和时间女,他们争吵、沉默、迷茫、分手、哭泣、思念、空虚、殉情……时间死在了这里。
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他站在他们的遗骸里,感觉到了他们巨大的阴影。那是风,是月光,是太阳,是星辰,是山脉,这些不过都是时间的灰尘!
很多年以前,就是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我在哈尔滨的一间低矮的阴暗的小屋里,听一位朋友说,有一个小伙子自杀了。因为被一群流氓无端地殴打了一次,小伙子就自杀了。后来我又提起这件事,我的朋友早就忘记了。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和他说话的神态,可是他却全然忘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更加感到这件事的悲伤,可是我却再也不能与我的朋友交流了,再也不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细节了。现在的我只能在这篇小说里,茫然无知地存在着。
夜晚来临了。星空下,小男孩也许是出于无意,也许是出于新奇,他在沙滩上堆起了一座城堡,他叫它月光城堡,这真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堡啊,没有人见过比它更神奇的沙堡。这绝不是尘世上的建筑,沙粒之间闪动着月光,在夜里如半醒的梦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堆起这座城堡,更没有想到这城堡会如此迷人。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把海滩上的沙子与月光融合在一起的,仿佛那并不是他的作品一样。这感觉就像艺术家看到自己完成的作品时,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不相信那会是他的创造,因为所有的艺术品都带着无法说清的神秘,因为理智是很难说清这种神秘的。
“我不知道,在同一时刻,在千万里之外,在大海的对岸,在另一片大陆上,在南美安第斯山脉之下的草原上,一个小女孩儿正走过一座铁桥。桥下流过一条浅浅的溪流。”
那里阳光如水,遥远的天边浮着冰山,头顶的白云海水般清澈,向日葵在旷野上行走。能在阳光里游泳的鱼掠过她的脸,游向天空的深处,天空由淡蓝渐渐变成了蓝黑色,蓝黑色里星光万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小姑娘加快了脚步,她随手抓过一束阳光,如火把一样举在手中,她开始奔跑,跑向远处的那个草垛,她现在只有这个愿望,她要跑到那个草垛。她开始奔跑,像一颗彗星划过大地,无日无夜的奔跑,一直跑到失去了记忆,跑到时间的心里。心中的那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仿佛那个草垛上有她最珍贵的东西似的。
终于,小姑娘来到了草垛的下面,天空里群星在旋转,大地一片黑暗,可是这个草垛却是明亮的。它仿佛是不可接近的,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它走去,她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登上了那个草垛,这上面竟然是不可想象的寂静。她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个草垛上也是没有时间的,时间同样死在了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瞬间被改变了。她站立在草垛上,望着头顶的星云飘过,她不知道,那个草垛也正在更广大的宇宙空间里飘荡。对此,她还一无所知……
我看见一群飞鸟掠过天空,它们飞过了地球上最高的山脉、高山的雪峰、空中的乱流气旋、随时接近的死亡,它们要飞到南亚次大陆,要飞到印度半岛。它们飞越了喜马拉雅山脉,它们成功了,可是却有一些飞鸟死在了山巅。我跟随它们飞越喜马拉雅山脉,我是它们其中的一只飞鸟。但我不知道自己就是飞鸟,我看不见的世界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这个草垛是没有时间的,我更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在一片荒凉的高原上,在非洲的高原上,在乞力马札罗雪山脚下,一辆卡车轰隆隆驶过。卡车里装满了黄豆,天没亮他们就被农场工人装上了这辆巨型卡车,从一个无比遥远的农场出发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同车的其它黄豆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一缕阳光悄悄地挤进他们中间,她身上还带着露水的气息,看得出,她虽然从黑暗的星空里长途旅行而来,可是却很兴奋,甚至还有一丝嘲弄的微笑挂在她透明的手指上。这是很多旅行者经常挂在脸上的表情。
到哈尔滨的冬天没有下雪,二零一二年的冬天就这样消失了。
在整车的黄豆里,其中有一粒黄豆没有睡,他整夜都醒着。
我在松花江上的冰面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母,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远去的记忆随着卡车的颠簸开始清晰起来:家里的窗户,夜里的灯光,院子里的一朵小野花,还有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祖母就告诉过他的那个故事:
我看到荒凉的冰面上竟然摆着一个破旧的沙发,这是在二零一二年的冬天。
在阳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在风能吹到的角落,在夜空的北极星下,走着一位伟大的武士,他也是一位哲学家,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却代代相传,他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寂寞武士。
我喜欢荒凉的风景,江面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天边的夕阳也在走着。这是在二零一二年的冬天。
黄豆没有特别清晰地记住祖母讲过的其它故事,可是这个关于寂寞武士的故事他却牢牢的记住了。很久以前的一天,祖母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讲完后,祖母望着远方,黄豆望着祖母的眼睛,夜风汩汩而来,月光与星光仿佛是在昨天。就在一朵叫七里香的小野花下,祖母坐在摇椅上,仿佛睡着了。黄豆还不知道,祖母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就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祖母平静地死去了……
“我可怜的孙子,我唯一的亲人,奶奶走了!你要一个人生活了,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个孩子将在流浪的途中受尽磨难,他也将丢失他的所有的一切。”
我如果知道这一切我该是怎样的悲伤,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呢?我根本就不知道黄豆的存在。
这时,迅速地、迅速地,阳光的手指伸向了整个高原,黑暗还升腾在地平线上,祖母曾经讲过,这就是开始,一切就要开始了。开始了,无边的天空与旷野;开始了,无尽的风;开始了……
小姑娘走在南美的高原上,茫然的心情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她所有的熟悉的人与风景都消失了。她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小男孩的存在,也不知道黄豆的存在。
黄豆感到泪水从眼角落下,心里无名地悲伤。下面的大地充满了恐惧和不测,身体空虚得仿佛没有了血液,没有了重量,好像可以飘起来似的……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今天他被罚了三百多块钱。我觉得街道上的霓虹广告有些刺眼,原来是又开了一家Hermis专卖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