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巴伦支海的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月光下的大海延伸出很远。格林医生与一对母女来到了甲板上,希望能看到远处的冰山,还有冰山上的北极光。那女儿刚刚十七岁,如月神一样庄严,神情文静而高贵,她并不知道格林医生就是她的父亲。
“船到挪威我们就自由了。”格林医生无数次这么想过,现在一切就要变成现实了。母亲在想一个月前就联系好的那位钢琴大师,他们的女儿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学生了。在数万人的选拔中,他们的女儿成功了。女儿在船上为旅客们举办了一场演奏会。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就是大师,以后的路将是无人可及的。现在,女儿说她有些饿了,三个人打算去上层甲板的餐厅吃饭。海面上如同闪动着银海,月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此刻是没有时间的,时间是骗人的错觉,是空间的烟雾,没有任何意义。就在这时间的真空里,甲板突然倾斜了起来,三个人全部落入了冰冷的海水里。在不远的海面上,升起一大片巨浪,天空突然变得漆黑一片,一个模糊的怪物出现在半空中。
船不见了,他们只看到船尾的螺旋桨留在了那怪物的嘴角。格林医生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两位亲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的女儿也在看着那个怪物,吓得昏了过去。就在这时,他们亲眼看到,他们的女儿突然地变大了,周围的海水就像在火山的岩浆里沸腾,女儿变得漆黑、丑陋、巨大,如地狱的恶魔一样张开了巨口。她吞噬了那个怪物,然后回过头,从天空中看到了在海水中挣扎的格林医生和医生的女人。她通红的双眼流出了血液,滴落在海面上,化为了蒸汽,血腥的气息呛得医生和他的女人接近窒息。
片刻之间,她猛然地俯冲而下,吞噬了这海面上仅存的两个人。
天亮了,女儿站在了挪威的海滩上,人们发现她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饥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过海难的,记忆一片空白,她的心里只有悲伤。她无比地怀念她的母亲和格林医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思念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安慰。
她找到了钢琴大师,并成为了他的学生。她真的长大了,文静而高贵。她总会想起失踪的母亲和格林医生。她是真正的大师,她美得让人窒息。她就是月神,音乐会就是她的人生,没有人拥有自信去追求她。
后来,她遇见了敢爱自己的人,也是一位医生,一位健康快乐的年轻人。可是他也在和她外出钓鱼时失踪了。她不明白她的每一位亲人都会神秘地离开她,她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限的岁月过去了,她老了,她快要死了。
在孤独的卧室里,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瘦小枯干,如骷髅一样可怕。周围没有一个人,这是在旷野里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围着广阔的草坪和茂密的槭树。幽深的小径不知道通向何方,房屋在外面是几乎看不见的。
我从远方走来,仰望这片森林和原野,我走进去,我走过草坪,我走进茂密的林间,我走进碎石铺成的小径,我走进时光与时光的空隙,我走进大师的房屋,我拨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我走进记忆的断层,我走进大师的卧室,我走进她的身体。
我看到了大师:她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她在回忆美好时光吗?她还是已经死了?我看到了她,她睁开了眼睛,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她流出了泪水。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可是她认出了我。我走到她的床前,望着她,我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
她接过了我的玫瑰,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她哭了。
我看到她那黑洞一样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情人。在最后的黑暗里,我也看到了远远走来的我。
在幽暗的卧室里,我把她搂在怀里。她还有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她还没有死。她是多么顽强的生命,她在等待我的到来。她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尊严,无法再掩饰自己的衰老和丑陋了。时间在这里才是真实的。
我突然间变得巨大、丑陋。我突破了屋顶,砖石和尘土四处飞扬,我在阴暗的天空中,低头看着她,她绝望地看着我,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一刻她又回到了从前。
“你终于来了,我的情人,虽然我要死了,虽然我的样子全都改变了,可是我看到了你,你和我梦中的他一模一样,带我走吧,在你的心里。”
我的眼里流出血液,我的血液滴落在旷野上燃起了火焰,我迟疑了片刻,我俯冲而下,张开了巨口,吞噬了她,连同她的房屋和她的花园。当我再次站在旷野里,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我不知道自己吞噬了她,我只是感到悲伤,因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她的家园都消失了,我要永远孤独地生活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寻找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篇小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谁是小说的作者,也许他并不存在。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我走在一座叫哈尔滨的城市里,有人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只是觉得陌生,现在我走在哈尔滨道外区北三道街上。看到几座破旧的二层旧楼高低不平地立在街边,卖小吃的摊点几乎挤满了整条街,人群拥挤,叫卖声忽远忽近。我不知道,这里的黑漆漆的破旧小楼,摊点的小吃,每一个行人,每一扇窗户,每一盏灯,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声叫喊,都是来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我现在看到的画面是拼凑起来的,是无数不同空间画面的交错。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秘密,这也是这个世界孤独的根源。在这个宇宙里,每一个人都是被热闹的表象包围,可是却有无可摆脱的孤独。我不知道这个秘密,我只是感到孤独,我只是无法摆脱这孤独。
我转过街角,来到了旧物回收站的门前,我看到了光,看到了光在那土黄色的砖墙里闪动,我走了进去。这里从前是一所学校,只有几间平房,倾斜的铁皮屋顶随时都会掉下来。院子里污水横流,堆放着生锈的铁管子和破旧的门窗,一群又一群的苍蝇飞来飞去,它们都已经不害怕人了。
我推开了门,走进昏暗的屋里。我闻到强烈的霉味,我看到旧物站的老板在看着一幅画。画家和他的画中人都在这条街上生活。
“这么不要脸的画也好意思拿出来!”
这只是一张肖像画,可是女模特的眼睛和嘴角的表情同时表达着贞洁与放荡。这只能是在她最爱的男人面前才会表露出的眼神,这是对所有虚伪的嘲笑,是比裸体更赤裸的袒露。
他本想骂出声来,可是旁边还有顾客,他忍下了怒气。
“那画上的女人就是个有名的婊子……”
一位顾客本想把话说完,这时进来一位姑娘。碰巧她是那画中女人和画家的私生女,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这个发霉的、阴暗的,各种气味混杂的角落里,那画家和画中人都不存在了,他们已经死去了。他们被烧死在一辆出租车里,最后只剩下了分不清楚的两堆焦炭。
“活该他们被车撞死,狗男女!”
看到那女孩出去了,那个顾客终于可以把话说完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根本就没有面部。
“狗男女!”
他又说了一遍。
“那婊子还抓破过我的脸,我睡她,她还不愿意,这回陪那个画画的睡去吧!”
“这幅画多少钱,老板?”
我喊到。
“嘘……,别这么大声,先生,这里是卢浮宫,不是市场!”
一位老人对我怒目而视。我看到光从天井落下,大厅里人们都在安静地凝视着我,几座古希腊的雕像反射着柔和的阳光,空气中有一丝油画颜料的气味。老人的双眼在银色的头发下面看着我,画中的女人神秘地望着画家。
“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你的,我亲爱的。你无处不在,你就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你在我的身体里。我是你的女人。”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在大厅里回荡,人们还在看着我。这一刻也是没有时间的,一切都被定格在这座博物馆里,这里是时间的真空。
“对不起!打扰大家了,很抱歉!”
我向大家鞠躬致意。老人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人们又开始去看各自的画去了。我走近那幅画,凝视着画中的女人。我看到她血液在流,我看到画家就在她的身体里,他们一同凝视着我。我轻声地对那幅画喊道:
“狗男女,你们好吗?”我感到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传来了破碎的声音。
“就这种烂货也有人看着好,你疯了吧!”
那个老板讽刺我。我看着旧物店的老板,看着周围的几个顾客,我无法告诉他,无法告诉他们,我看到了光,我看到了神圣的光,我看到了生命沸腾的血液燃烧了我。我看到了宇宙的光芒,就是那个烂货发出来的。
旧物站、老板、油画、画家、女模特、卢浮宫、老人、游客、我、女孩、苍蝇、生锈的铁管子,都是来自不同的宇宙,所有的一切都是交叉在此刻。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就像我不知道这篇小说的作者是谁一样。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一篇小说里,这也许很可悲,但是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