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时分,萧家诸人已多半歇下。二公子萧肃怀的房间却灯火通明。
萧肃怀算是个书道痴人,左手虚捏着本从老三那里得来的《快雪时晴帖》,右手舔笔蘸墨,凝神临摹,研磨墨锭的书僮走马灯似的来回交班儿,废纸在地上起了一摞又一摞。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圆笔藏锋,气定神闲。时敛时放,能含能拓。显然他对这一遍十分满意,搁下笔,才看到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一盘新鲜的枇杷。
二公子神色微变,站在地上的书僮和下人们察言观色,顿时面面相觑。
萧二公子喜食枇杷人尽皆知,一年四季也断不了供奉。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枇杷看起来不够鲜?
底下人一脸丈二和尚,萧肃怀自己也有点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待人都走尽了,他也搁下了笔,拣了案上水坛中浸湿的手帕擦擦手指,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枇杷。
不多时,堂外便出现了一个穿黄纱衫的美人,发髻上一朵漳绒忍冬花颤颤巍巍,秀手拢裙裾,云鹤纹玉烟帔子半遮半掩,挡不住一对精致锁骨,灯火迷离之下,只见这美人绮年玉貌,杏眼朱唇,款款而来。
萧肃怀眯起一双桃花眼,倚着靠枕“那老匹夫睡了?”
黄纱美人走了过来,搭坐在床边,拈走他手里的枇杷,一边咬一边弯起眼睛含笑。
“我托人带给你的东西,可喜欢?”
美人嗔睇了他一眼,微微撩起袖子,露出腕上的缠银红玉镯子,“戴着呢。”
“前几日听周家和王家的几个酒肉朋友说,这镯子名为半雪折棠。好像是最近时兴的式样,我想着,枇杷你应该会喜欢。”
“半雪折棠?名字倒是很恰当。”孟枇杷微抬皓腕将鬓边一绺碎发撩到耳后,有意无心,落在萧二公子眼中便是风姿婉媚的婷婷西子。
“你既然看的上,过两天我再托人去宝银楼,给你打一副同样的耳坠子配它。”
“别,”孟枇杷坐直身子,用袖口拢住镯子,“这本来就不是我能戴的起的东西。二公子要是再给我打副坠子......”
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你怕那老匹夫知道?”
“知不知道能怎地,他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些?”见他神色不对,孟枇杷赶紧软下身段,“我只是为二公子做事的人,总不能让阖府上下都注意到。”
“公子待我好,我知道。”美人娇嗔,推他的胸口。
萧肃怀眉眼温柔下来,半拄起身子笑语,“萧知礼。你说,四个儿子四个娘,可笑吧?还知书明礼呢。”
“公子这话怎么说?”她挑着指甲上的蔻丹,状似漫不经心。
孟枇杷是那种眉眼很温柔的女子,美得婉约而缺少攻击性,这种人一般都会让人很有倾诉欲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二人独处的夜里。
“我大哥的娘是原配夫人,早就死了。后来萧知礼娶了我母亲,又去夷昭阁玩什么女戏子,还抱回了老三,我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儿,又有几分烈性,羞得跳河自尽。至于老四,他是妾生子,生他的妾也不知道让那老匹夫送给谁了。”
桃花眼夹杂着些许愤恨,做总结性陈词,“好一个知礼。”
“三公子的母亲是夷昭阁的戏子?”她咬着枇杷,美目凝辉。
“嗯,”萧肃怀平复下情绪,“老三的母亲名叫唐簌,当年是盛极一时的名角儿。如今风头最盛的绯绯姑娘,在一些老琴师的嘴里,是被称作‘唐簌第二’的。她自己不爱听,现在就没人这么叫了。”
“哦。”孟枇杷神情恍然。
“什么?”
“我从前一直在奇怪,公子这一辈都是用的肃字,唯独三公子的名字去肃不用,想来是避讳他的母亲……”她把核儿扔下,又拣了一颗递到他嘴边。
“没准儿怀疑他是个小杂种,”桃花眼笑着哼了一声,“不要这个,酸。”
抛了个嗔眼,孟枇杷侧过身自顾自吃起来。
萧肃怀坐正身子,一把勾过她的腰际,单手扯开她胸前的绸带结,低头含过美人的左乳,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笑着揽过他的脖子,咬了一半的枇杷骨碌碌滚在地上。
盱眙城郊,柴门闻犬吠。
沈持衡春风落雨般雅然秀致,谢焕年纪尚小却也清秀不俗,这两个人站在一块,要多温良无害就有多温良无害,让农家的大婶儿喜欢的不得了。
谢焕换了一身大婶儿家女儿的衣裳,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
沈持衡绕了一圈端详,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谢焕对着有些油烟肮脏的铜镜整理衣襟,顺带瞪了一眼镜中白衣翩跹的倒影。
“我只是觉得,”沈持衡的眼睛里闪动着烛火,笑起来像城郊格外明亮的星星,“谢小姐可做千金,可当平民,可念佛经,可杀歹人。十分随性,我很喜欢。”
谢焕对这概述相当无语。
“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进城。”她垂着脸转移话题,腿脚利索地爬上了土炕将被子铺盖好做垫,不一会儿,炕灶的热气就把平铺的垫被烤的熏热。
谢焕轻叹一声舒展四肢,感觉自己窝进了烙饼里,梭织面料的糙麻与稚嫩细腻的肌肤相抵,使人莫名地愉悦。扯了扯被角,她像蛹一样蜷缩成细细一条。
沈持衡有学有样,一脸理所当然也像蛹一样躺在炕上,只不过是旁边那只的加长版。
纵使她再能漠视他人外物,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站在炕面上,手指抖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沈持衡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一个他自己满意的姿势,满是无辜。
谢焕明显没料到会是现在这种状况,整个人都懵了,“阁主,你你你......睡在这儿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沈持衡把半张脸缩进被子,“早点睡吧,人家只有这一间给咱们住。睡吧睡吧,出来不比在阁里。”
谢焕犹豫了半晌,在“不然我打地铺吧这样真的是太奇怪了而且传出去不好听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和“哎呀不行这土炕太舒服了地面冰凉的明天还要进城呢我还是凑合吧”之间艰难抉择,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吹灭了炕桌上的烛火,槛窗外野虫蟋蟀瞿瞿,长一声短一声叫的抑扬顿挫,好像知道她择床,谢焕翻来倒去更睡不着了。
“阁主?”她压低嗓子轻唤。
沈持衡眠浅,应了一声。
“要不我们在中间摆一道书墙吧?”
“......梁祝?”
谢焕自己也哽住了,一屋子耒耜耕耙,她上哪儿找书去?
灵光忽闪,她悄悄挪动了位置,把一旁的炕桌放到了二人中间,以作隔断,没想到这一挪就挪到了炕头。此地水足柴丰,这大婶儿又热情如火,烤的谢焕差点没蹦起来。只好又再次进行了“乾坤大挪移”。
“噗。”
谢焕正在得意,自己习武之人,动作轻巧悄无声息,就听见身后一声笑。她翻了身,瞪着眼睛那人的脊背。可人家一动不动,让她甚至以为刚才那一声是自己幻听了。
满意地转过身去,调整姿势准备入睡。
身后连人带被子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越笑越憋不住,她甚至听见了一两声咳嗽,和深吸气平息笑意的声音。
“......”她决定当自己聋了。
一夜再无话,第二天鸡鸣天亮,二人用新汲的井水简单洗漱,向农家告辞,谢焕把头上的配饰送给了那大婶儿的女儿。只用了一根筷子把头发挽住。
沈持衡暗自颔首。
“盱眙城,张目为盱,直视为眙。有气魄。”坐在马车里,谢焕撩开青纱车帘,望见外城上的城匾,感慨了一句。
“这名字,就是我们要去见的人起的。当然气度不凡。”
“那,阁主,我们要去见谁?”
萧家二公子的床铺之上,一番云雨过后,桃花眼慢条斯理地挑起美人的脸,“枇杷,我要你去帮我接近一个人。”
“那萧知礼怎么办?”孟枇杷疑惑,“公子要我接近谁?”
两个年龄相差四五岁的姑娘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发出了类似的疑问。但是穿白衣的少年,和长着双桃花眼的公子,却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萧三公子。
萧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