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盱眙城西的时候,天色不算大亮。城中六十四坊尚在浅眠,稀稀落落的,只能看见一两个行脚的车夫和挑着水桶的汉子。耳边还有隐约的鸟鸣,裹挟着冷冽的晨时风沁入人的四肢百骸。
仿佛是为了迎接车马辘辘的轮蹄声,百尺开外的一家稠南布庄张开了门脸。几个人下了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走进那家布庄的门里。
各色布样成卷成匹地码在桌子上,或彼此叠压挂在墙面。
叶辞正坐在官帽椅上一勺一勺地挖着七宝素粥,他年纪小,双脚不沾地,两条小腿一上一下地晃荡着,很是悠闲的样子。
“李百乔,你是要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啊。”冷嘲热讽,一箭双雕,不仅讽刺了某位仁兄的穿衣品味,还给自己升了大辈儿。
搁下比量在身上花花绿绿的布料,李百乔忍不住用刀柄横击童子的小腿腓骨,“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我这是成熟的品味!什么老莱子!”
“哦,”叶辞舀了一口素粥放进嘴里,“老不羞。”
李百乔跳脚,“没长开!我我我......至少小过!你老过么!”
“‘老子’还死过呢,你羡慕不羡慕啊?”叶辞故意含混了重音,再次一语双关。
“哦!你小子占我便宜是不是?”
“别人是恍然大悟,”叶辞咂吧咂吧嘴,“你不一样,你是光然大悟。”
“啥意思?”
“字面意思,”就着小勺刮碗底,叶辞眼皮都不抬,“说你没长心。”
祖上八辈子的翰林御史,流的估计都是骂人不吐脏字的血,谢焕等人内心里的掌声久经不息。
叶辞跳下官帽椅,手伸进一卷蓝花团纹布下,掏出个小小的瓷瓶子,“街上买的,能让你出门见人。”居低临上地望着她,骄傲的像琼林宴上的举人。
“多谢多谢,叶小公子辛苦了~”谢焕知道他面冷心热,笑容中满从未有过的灿烂,温柔摸摸他的发顶。
叶辞“哼”了一声,倒也没躲。
“不行,你不能用。”沈持衡盯着瓷瓶神色肃重。
叶辞不满了,“为什么?!阁主,我都快把六十四坊大小街道跑遍了!我敢保证,盱眙城染发色的物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为什么不能用?”
谢焕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给他。
沈持衡接过瓷瓶翻看了两下,“那就先留着。不过萧昱说要见你,你把头发染黑了那是多此一举,等回来以后,我就不管了。”
上下打量她一番,“程掌柜,给她换件衣服。整天穿的跟个荆轲聂政一样。”
......她倒是想打扮成始皇帝。
程掌柜的是那种典型市坊间生意人的长相,笑起来像猫,精明式的和气。
他将谢焕领到一面水墨字画屏风后面。原来那里还有一道小门,与内室相连。
内室格局简单,摆着个漂亮的红木妆台,八成是常年被核桃仁打油养着,妆台发出雍容而内敛的光泽,散发着殷实的香气。妆台旁边的高几也是红木的,置一盆飞云髻般斜斜舒展的兰草。
高几旁站着个一脸天真烂漫的小丫鬟,身上穿着店里最时新的布样。
小丫鬟笑的热络,取出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衣裳。
谢焕有些无措。
她平日穿的和李百乔是两个极端,不是禅衣就是黑灰色的劲装。可是当她看到这件衣裳的一瞬间,她就被彻底征服了。
通体皆绿。却绿的层理驳杂。
天街小雨远看近无的新草绿,风骨劲拔翠色若滴的碧竹青,红木高几抽叶展枝的墨兰色。淡如空濛烟雨,浓如霁绿秋湖,仿佛无数天工织女汇集了百草,萃取了山岚,倾注无数心力,才皴染出这样一件脱俗空灵的衣裳。
丫鬟围着她团团打转,笑着为她整理衣襟,故作惋惜色,“要是有配饰就更完美啦。”
谢焕心说我倒是有宝剑。特别快,不卷刃。
这话不敢说,她也勉强挤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应和。
“啊!有了!”小丫鬟一拍巴掌,跳着小脚乐颠颠地凑到妆台前,从红木案面上取过了一个小匣子,兰花铜扣,饰以锦缎。
“你有耳洞没有?”小丫鬟一脸探寻神色,左右打量她的耳朵。
“哎你居然有!!!”
谢焕对她活见鬼的表情十分无语,三分真七分假地扯扯笑容,打了个哈哈,“小时候得过大病,据说要穿两条大庙里头求来的东西,我娘用针烤火给扎的。”
“你娘可对你真好!”小丫鬟感慨着羡慕,手上玉指翻飞,将兰花铜扣打开,“不说这些了,扎都扎了,可不能让它长死了。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谢焕注目过去,里面是一对碧色耳坠。
确实不错。遂点点头。
越过那扇小门,绕出那面屏风,她再次站在众人面前。
叶辞手上还扯着块布角,听见响动,抬眼就是一愣。
李百乔下意识地低头瞅了瞅自己。上身橘下身紫,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挺不错。
缓缓踱步走到沈持衡面前,谢焕向他施了个闺阁女儿礼。
沈持衡将手掌抚在她的发顶上揉了一揉,就像她刚才揉叶辞那样,他本就不甚凌厉的语调平添了几分温度,“简单清秀,像个女孩儿样,很不错。”
叶辞顺嘴补刀,“就是!不像某些人,比大姑娘上轿还花!”
“我不和十岁小孩一般计较。”李百乔说不过他,给自己拿乔找场子。
程掌柜站在柜台后面低着头,噼噼啪啪地拨弄着巴掌大的小金算盘,笑而不语,装没听见。卖了小半辈子的衣裳布样,其实他也是非常嫌弃某人的。
沈持衡的掌心意外的暖,和他外表疏离式的和气简直大相径庭。
莫名地,一瞬间让谢焕忽然有些涌泪的冲动,觉得丢脸,又深吸口气硬生生被她给压回去了。
“小焕和我一起,李百乔你换件衣服,当车夫。”笑的有些促狭,沈持衡缩回手掌,拍拍叶辞,“你跟掌柜的在布庄帮忙,等我们回来。”
李百乔苦哈哈认命般跨过门槛儿。
谢焕有点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持衡的表情。
白衣少年没注意到她在看他,目光宛如一把尖刃,刀锋窄小,锐利摄光,隔着不远的距离将“刀柄”拋给了程掌柜。
程掌柜从大宗账簿上抬起眼,点了点头。
谢焕心中微动,装作没看见,就着“车夫”的话头和叶辞一唱一和地挤兑李百乔,也跟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