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七进七出的宅院门前,日光大片大片地倾泻下来,衣着体面的门房正坐在抱鼓石上抄着两手打盹,油油然的绿萝尽力泼洒在朱墙上,墙角下有只蜷成一团的黄猫,眯着眼睛,惬意无比。
不知是谁高声一喝,门房惊得从抱鼓石上蹦了起来,三两步跳下阶壁,只见街路尽头,远远地,一顶青帷四抬软轿向宅院而来。
这门房不敢怠慢,一路向内通禀去了。
不出半柱香,宅院门洞大开,一个年纪颇大的管家领着一群人出门相迎,青帷软轿抬到了垂花门,被缓缓置下。
管家亲自上前躬身抬帘,轿内走出一个身着竹纹灰布衣的青年公子。
薄唇秀眉,气度温和。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他的头发。
大虞礼制承袭前朝,寻常青年男子皆乌发束冠,这人倒是十分洒脱,不簪不带,松松散散地两边分披着,待长及覆没锁骨就被人用刀无情斩断。微风过处,掩盖了小半张脸,但尚窥到嘴角嫣然鲜明的弧度。
显然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如晦公子。”管家深揖及地。
“不敢,萧管家,司某一介白身。”司如晦轻轻拱手。
萧管家有点受宠若惊,“如晦公子,三公子的住处在东边,您随我来。”
司如晦颔首迈步。
萧家三公子的居所略显僻静,且又被茂林深篁掩映着。楼阁隐现,门前无匾,只立着一块白石,石上朱红阴文篆字——幽篁里。可以想见,白天看它有多风雅清丽,晚上看它就有多诡异渗人。
司如晦勾勾嘴角,心说,这儿倒像是他会喜欢的地方。
拨开一丛新竹,管家回身引路,眼角余光注意到了灰衣公子袍袖上的竹叶纹,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异样。
“萧管家?”
老管家正捻须琢磨着,听的这一声吓得差点把自己胡子扯下来。头上竹枝沙沙卷舒,萧管家回魂一样,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司......司公子,您……您吩咐?”
“到了。”司如晦嘴角含笑,指了指前面。
萧管家赶紧正心诚意,“是,是是,您随我移步。”
司如晦也不指望他带路,只跟着自己的鼻子走,顺着这一股药味就径直走到了内室门口。萧管家跟在他身后,额上连连冒汗,擦了半天,吓的都说不出话来。
识眼色的下人为他打了帘栊,整个居室便被司如晦尽收眼底。
榻上的青衫公子半倚着缠枝靠枕,身上裹着冬天用的被子。
“世侄,”榻边站起一个年过五旬的一家之主样的中年男子,笑着向他招手,吩咐侍女,“快,给司公子看茶。”
司如晦认得,这位就是萧家主人萧知礼。榻下站着年龄和身高都是由大到小排列的三个子辈,分别是萧肃深,萧肃怀,和刚及外傅之年的萧肃予。
司如晦并不与他们寒暄见礼,心无旁骛只向榻上的公子走去。
“听说世侄受诏主治昭明公主的心疾,起复有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很为你高兴。”
“......”司如晦扶着脉,并不答话。
“昭明公主......怎么样了?已经见好了么?”萧知礼神色试探。
司如晦沉吟半晌,“阿昱,另一只手。”
萧知礼仿佛习惯了这如晦公子的冷淡,自顾自说的兴起。
“你父亲做太医院提点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刚直,不然的话皇后娘娘也不会把公主......”
“如晦自幼失怙,您想必是记错了。”司如晦瞟了青衣公子一眼,“小侄偶然得了一块绝佳的白奇楠,已经将药方配制好了。”
榻上的公子恰逢其时一阵猛咳。
司如晦抬眼正色,像是对着榻上人,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人命大如天,我不会做她的驸马,但也不能袖手旁观。”
萧知礼也多少有些尴尬了,“如晦,那……小儿近来如何?”
“还是不能耗费心神,不过,已经比往年要好上许多了。”司如晦神情忽然有些古怪,话也多了起来,“就像现在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如晦公子,”刚才安静坐着没说话的萧肃予弯起一双桃花眼,“既然给三弟看过了,他的病,还是需要静养,那,咱们前堂请吧?”
司如晦点点头,站起身假意整理药箱,四处擦拭,和萧昱交互了几个眼色。
众人分主宾纷纷起身离去。
年纪最小的萧肃予踮着脚折回榻边,小声补了句,“三哥,那我走啦。”随即蹬蹬蹬地跑远,跟上已经出门而去的一列人。
……
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只有地上的吊炉袅袅然升起药香,青衣公子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突然,梁上扬起一道声音。
“爷,那沈持衡既然有那么一块白奇楠,为何不直接交给司公子,反倒要送给你呢?”
“白箸,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这个道理我懂,沈持衡更懂。”萧昱推开厚重的被子,坐直身体捡了一本杂书翻弄起来。
梁上之人深以为然,“司公子为人正直,要不是与公子自幼相交,那是断然不会在病情上编瞎话的。”
萧昱叹了口气,“如晦在这种事儿上死心眼,你是没看见,我给他这块奇楠的时候,差点没跟我打起来。”
白箸听的有趣,从梁上翻了下来,“那公子怎么让他收下的?”
萧昱摆了个“还能怎么办”的眼神,把司如晦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人命大如天,我不会做她的驸马,但也不能袖手旁观——你又不是没听见。”
“他不要就不要呗,公子怎么还上赶着给他送啊?”
萧昱叹了口气,“想要搭上昭明公主,可不就要上赶着。”
“那倒也是,”白箸笑嘻嘻地凑上前,“爷,这两天盱眙城里没什么大事,咱要不然把阿喙招回来吧。”
萧昱从书本字句上抬起眼,“你以为我不想?”
白箸“噢”了一声,狠拍自己的脑门儿,“绯绯姑娘!绯绯姑娘到盱眙城了!”暗骂了两句“这小子一天天正事不干”的话,又起了主意,“爷,要不,咱也去?”
萧昱干咳了两声,“病了。”
“嗳哟,得了吧。爷,咱别装了,直接说不愿去就完了。”白箸嬉皮笑脸。
“你爱去就去吧。我对听叶家大小姐唱小曲儿没兴趣。能把她命保下来,我就算对得起她爹了。”
语气波澜不惊,让白箸一时分不清他“没兴趣”的是“叶家大小姐”,还是“听小曲儿”。不过他自己觉得,他家公子多半不是“没兴趣”,而是“不愿见”。
啧啧啧,白箸自动带入了绯绯姑娘的心理,这就是一薄幸郎啊。
“因为失真,所以动人。”萧昱合上书册,仿佛自言自语,“有什么好看的。”
那书被丢在一边儿,白箸就留了个心眼,发现他家公子刚才翻的正是一本市面通行版《牡丹亭》。
萧昱靠在大迎枕上闭了眼,换了个话题,“白喙的魂儿在不在我不管,赶紧把他人给我叫回来。”停顿了一下,“过两日有贵客要来。”
“是,公子。”白箸正色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