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
一只肥而不腻,通体雪白的鸽子在窗棂上扑棱着翅膀,瞪着无辜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围着丹炉团团转的纤长身量的姑娘。
“你来了?”身着渥丹色的姑娘也不回头。
一个黑影翻身一跃,站在那姑娘面前,假模假样作了个揖,“流砂道长。”
流砂回头白了她一眼,“我怎么听说,你现在跟长生阁扯上关系了?”
“哎你还真别说,你养的这些小胖子还挺好用。”谢焕攥了一把鸽食,皇帝巡幸一样四处投喂。
“你少跟我转移话题。”流砂眼光清冽,秀眉高挑,“不就是杀个人吗?谢家还保不住你怎么的?你在长生阁这种地方,不是被人杀,就是杀更多的人!”
谢焕满脸与君心有戚戚焉,“何止不能长生,我都消停不了。”
“你在谢家,有父母,有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趿了趿脚上的十方鞋,流砂的语气中就有点嫌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
“我已经是谢家的妖孽,”谢焕冷然摇头,心说你懂个什么,“就不能再当谢家的命犯了。离开松郁寺,就是断了我在谢氏一族里的活路。”
流砂垂眼半晌,“那你可以跟着我啊。”
谢焕不想揣度这话有多少真心,多少言不由衷,拆开头发,捡了个盛着无患子的木盒,一只脚跨进水汽氤氲的木桶,“得了吧,前半辈子当尼姑,后半辈子当道士,我倒霉到家了?”
流砂被她脸上的苦相逗乐了,“也是,像你这种五脏缺俩,六腑全无的人,不去修行,做剑客也挺合适的。”
“五脏缺俩?”
“没心没肺。”
“哎那六腑全无这话我不认啊!我有胃有膀胱!”
“......”流砂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泡在热水舒活了筋骨,谢焕满足地喟叹了一口气。
“我来找你,主要是有事向你打听。”
流砂闻言顿时一副“我早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情,半倚着炼丹炉子道,“是不是人家长生阁要你拿出个投名状来,你没办法了?”
木桶水面上的脑袋慢慢下沉,直至全部消失。没过一会儿,桶里突然伸出一只竖着拇指的手。
流砂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谢焕哗啦一下冒出头来,发梢上的水甩了一地,故作神秘,“你知道白奇楠嘛?”
奇楠,是沉香中的极品,却比沉香更加柔软。通常在一大块的极品沉香中,只可能取出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才能称之为奇楠。
《宦游笔记》中记载,“上者曰莺歌绿,色如莺毛,最为难得。次曰兰花结,色微绿而黑。又次曰金丝结,色微黄。再次曰糖结,黄色者是也。下曰铁结,色黑而微坚。”
然而大虞人推崇的,也是最贵重的,莫过于沉香之首——白奇楠。
开国皇帝穆景致嗜爱沉香,也曾专门为他的奇楠收藏建造楼阁。
正所谓“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干谷”,故而自先皇过世后,流传民间的奇楠越发稀少。
灵飞寺是龙脉所处之地,除了大内皇宫以外,白奇楠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从流砂那里得知了这个噩耗,星夜奔驰的谢焕终于赶到灵飞寺外。
她想,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对沈持衡阁主说话的机会,她只想说,你大爷。
穿门过院,虽然称不上熟稔,绕了两圈她就找到了供奉日月光菩萨的偏殿。脚下黄僧鞋,身着素纱罩禅衣,斜背着春水剑用长发稍加遮掩,纵然谢焕步履如飞,却不怎么惹人注意。
“砰——啪!”后脑勺中了一招。一枚白杏骨碌碌滚落掉地。谢焕仰头望天。
白杏树十分无辜地和她对视。
一个白衣身影从飞扬的檐角上纵跃而下,银线绣成的云气形暗纹在阳光下熠熠折光。
认出此人是谁,谢焕假笑,“有劳阁主大驾。”
“不劳不劳,一会儿我还要等李百乔。”
“……”真想揍他那张笑眯眯的脸。
被交情不深的人一直跟着——从未期盼过的东西突然砸下来,谢焕不觉得自己中了头奖,反倒不适应的浑身难受。
“本阁主也不想跟着你啊,”沈持衡八风不动自说自话,状似戏谑,“只是这块白奇楠如此重要,你玉损在灵飞寺事小,万一它跟着你一起香消了,那可怎么办?”
佛教中,有一种异能叫做“他心通”,能知道别人心里的所想所思。
谢焕自负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被他洞穿,心中顿时一凛,暗自收拾起情绪。
抬起脚,她刚要迈进供着日光月光菩萨的偏殿,就感觉后脑勺又中了一记白杏。
“.......”懒得回头,鬼知道这人刚才从树上顺了几个。
“为你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沈持衡又拈着个白杏端详,处在“看起来挺好吃”和“不知道干不干净”之间难以抉择。
暗自咬牙,谢焕拾起刚才滚落掉地的白杏,冲着殿内左侧的圆柱上奋力一击,弹指之间,一道白影又击在了大殿右侧的墙皮上。
白杏落地之后,骨碌碌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在地面,大略将大殿的内部走了一遭。
谢焕在前,沈持衡随后,放轻脚步走入大殿。殿内烛火昏黄浑浊,让她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在松郁寺的那些日子。
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沈持衡抱臂而笑,眼眸中尽是流光溢彩,“你不拜上一拜?”
容光摄人魂魄,谢焕微微错开目光,手指向背后摸去。春水甫一出鞘,便是泉涌冰裂一样的声音。
“干什么?”沈持衡站直身子,“你别是嫌事情不热闹,打算弄出动静杀人灭口吧?”
谢焕笑的灿烂,“杀人灭口?没水平,我分明是要开膛破肚。”
还未等他作出反应,她已如一枚白杏般纵身跃起,左脚轻点佛龛台案,双手将春水剑高高举过头顶,就着落势将月光菩萨的宝相从上而下一分成二。
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从它腹中掉落,她用足尖踢了一下,将盒子拿在手里。
“成了。”抽出头上一根粗银簪子,看她的样子是要撬锁。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全才啊?”笑着按住她的手,沈持衡道,“给我吧,有机关。”
谢焕自然乐得脱手,随意插上簪子,将木盒放在他掌心。
“走吧,一会儿洒扫的小和尚来了,多少会有些麻烦。”白衣银线绣的暗纹只在她眼前一闪,转眼就没了踪迹,只余下满室回音,香烟杳杳。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间内室中,药香缭绕,室内坐着个青衣公子,正握着个香拨,百无聊赖,来回翻动博山炉里的香烬。
地上伏跪着一人,低声说道,“公子,春水剑投了长生阁了。”
那青衫公子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哦,沈家这小子,动作是越来越快了。”
“公子不担心......”
“怕什么?卧榻之侧,这是咱们想睡觉,他就来送枕头。”青衫公子拨出一点刚刚燃尽的香灰,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香雾弥漫,在室内又升腾一片白云,青衫公子抬袖闻了闻,这药味浓的好像已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并上骨髓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