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还挺聪明。”
“哪里哪里,还是你眼疾手快,耳明心亮。”
“我们这样......”
“嗯?”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确定只是有一点奇怪么?”
“.....那咱俩起来?”
“不行,机关已经被人看出来了。起来太危险。”
两人并列平躺在地室的泥地上,就在刚才,他们把原本踩在脚下的木板子撬开,躲在了下面。
“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吧?”她感觉自己腿被木板压麻了。
“一会儿他们搜不到人,肯定以为你趁夜潜逃了,到时候我们再从后山的长石路下山。”
“有道理,他们的注意力应该都在松林子里。”
“......”
长石路是松郁寺后山的一条极其陡峭的路。名实相副,首先,它真的很长,其次,这是一条长满荒草的青石台阶路。
“你小心点儿,别摔着了。”叶辞侧着身走在前面,拽着两边根蒂深固的野草根,脚下是一个错步就会掉下去的山崖。
“要不我给你点火折子吧?”谢焕对他的关心有点受宠若惊,总想回报一下。
“可别,这两边草可都比你高,万一点着了咱们俩谁都跑不了。”
谢焕挠了挠丱发,明知道他是常有理公子,心里还是痒痒的,被这种“被施恩”的感觉弄得不太自在。
“一会儿下了山,你可想好了打算?要是没有,咱俩现在把手放开得了。”叶辞是何等眼色,故意转移话题和她说笑。
“我能怎么打算?松郁寺和谢家根本没区别。”谢焕别别扭扭地就坡下驴。
“得了吧。人家挖个暗室,你都琢磨着凿条山洞。”叶辞迎着月色展颜。
谢焕漫不经心,“有打算,有打算——宛平以东三百里,莫城,须街,无有巷。”
叶辞:…………
见她探手入怀掏出一块佩石,在自己眼前晃晃。叶辞单手接过,脚底纵跃两下,跳到了山脚平地上,抬手冲着月亮仔细看了半晌。
这佩石泛着深青色,洒缀点点金光,只是在底端用隶书篆刻了一个小小的“乔”字。
他神色大震,两只眼睛瞪的老大,“你是说——长生阁?!”
……
两人在山脚处悄悄换了黑衣,谢焕戴上了一顶黑纱帷笠,二人一路星夜疾驰,或以步代车,或共乘一骑,迫不得已时甚至藏匿于乞丐流民之中。
终于在一旬后抵达长生阁门下。
主楼是一座外表看来建构简单的二层楼阁,木是普通的木,石是平凡的石。低头见阶,抬头看匾,黑漆匾上三个浑厚隶书大字,字槽里注以内敛的金色,蚕头燕尾,前压后挑,隐隐又透着飞扬与率性——长生阁。
叶辞撇眼不屑,“俗!”
谢焕白他一眼。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都俗死了。你不觉得?”
“我觉得人家好像听见了。”谢焕嘴角一抽。
她与叶辞二人一前一后跨上了台阶,匾下门前,一左一右各立着两个身量差不多的,穿着素白纱衣的侍女,只是相貌却没有谢焕之前想象的那样惊艳。
谢焕紧趋几步,将手中石佩交给其中一人。
丝毫不意外,仿佛等候多时,侍女转身入阁,示意二人跟随。
脚下地面黑如漆匾,远远近近四面八方都挂着白纱帘幔,长及拖地,此间满目黑白,倒像是个灵堂。
看来应该不是长生不老的长生。
侍女带着他们径入台楼内室,室内置了紫檀木案一张,椅两把,冷暖玉棋子二盒,榧木棋盘一面。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其中一具椅子上靠坐着个握黑子的少年。
谢焕忍不住打量,这少年以簪束发,眼眉深邃,泠泠生光,嵌在瘦月一样的脸上,双唇略薄而殷红,称的上是面似好女。身上着的白锦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气形暗纹,举止之间皎若玉树,俨然一个养尊处优贵族公子。
窗外夕阳的金紫色透过层层白色纱幔,打散在少年眉眼衣襟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色。
少年端起一个碧湖色秘色瓷茶碗,轻啜着阳羡茶,示意她对面落座。
谢焕甫一坐定,少年搁下茶碗,拈着颗黑子,向她的方向伸去。
“啪。”
黑子落在五五,她身后的叶辞眼皮一跳。
谢焕讶然。
以五五开局,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如果不是完全不懂棋,那就是对自己的棋力极其自信,旨在混战,明修栈道,偷天换日。
谢焕极讨厌这种花样频出故弄玄虚的人,她拈了一颗白子,缓缓伸手,稳稳扣在十九路纵横霁然分明的交点上。
叶辞的眼皮又重重一跳,撩起眼帘盯着只下了两颗子的战局。
——她居然第二手下在了天元?!这两人在干什么?都疯了?
“好一手统摄四面,携领八方。”白衣少年晃了晃手中的湖色茶碗,啜了一口,“谢姑娘,你很有胆色。”
对方显然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思,谢焕背后生汗,引开话题,“阁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也明白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少年笑了笑,放松姿态又向后靠去,“杀人偿命,我凭什么要保你呢?难道就因为你救过李百乔一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少年用手指托住额角,笑意盈盈,“而且也不是你自己想救的对吧?是你那个丫头哭功了得,你怕惊动了旁人,惹祸上身。”
侍女将刻有“乔”字的青金石放回她手里。
谢焕不语,摩挲着刻字的纹路,心内暗暗琢磨着对策。
这人什么都知道,撒谎不是个好主意。
眼光驻留在只有两颗子的棋盘上,黑在五五,白在天元。
她果断解下春水剑,放在棋盘上,好像在走一步至关重要的棋。
“我曾听人说过,前朝纪氏,末代太子怀宣善铸名器。既然阁主对李百乔的孟盏刀这样看重,想来,也不会拒绝我这把出自同源的春水剑吧?”
——混淆局势?不妨直捣黄龙。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谢姑娘眼里,对于我沈某人,是不是贿赂就够了?”少年连眼皮都不动。
谢焕咧嘴一笑,伧锒一声将春水拔了出来。
那侍女一下子绷直了身体,满是戒备地盯着她的手。白衣少年却连动都没动,依旧嘴角含笑,研究盏内茶水色泽。
谢焕冲身后叶辞伸伸手,“别藏着了?”
“行,就你眼尖。”叶辞一边嘟囔一边从袖中抽出一个两乍长的小白萝卜。
这二人一唱一和,莫名奇妙,那少年终于抬起了眼睛。
谢焕神态自若,侧过身子坐着,看都不看对面的主仆二人,自顾自削起萝卜来,削完了就那么握在手里切块儿,噼噼啪啪白萝卜块飞的满天。
叶辞见怪不怪,随手在空中捞了两块,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品着,比那白衣少年品茶还要回味细致。
侍女目瞪口呆。
谢焕嘴里也嚼着一块,将手里的“余货”递到少年眼前,口里含糊不清,“来块儿?”
少年感觉自己额角青筋蹦的好像有点欢快。
她缩回手,把嘴里的吃干净了,回头冲叶辞抱怨,“糠了。”
“怪我干嘛?搁太久了,这两天天气还这么干。”
“......”
白衣少年忍不住以手抚额,“春水是绝世名剑,倘若纪家太子泉下有知,他要是看见你......用它削萝卜......”
“量才使器,是阁主的长处。利刃在手,如何使用,也全由宝剑主人的心意决定。春水之于谢焕,想必正如谢焕之于阁主。”眉宇自信超脱,似乎不是她这个年龄所有,言谈掷地有力,让人不敢轻易觑视。
春意尚早,天色也渐向晚,丝丝缕缕的寒气慢慢侵入楼阁,少年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手炉,缓缓地摩挲,暖手炉中的热意顺着十指与掌心,一路翻涌滚入他的喉咙,让少年原本略显寒凉的声线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谢姑娘,在下沈持衡,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