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的路上,她设想了无数种情形。最坏的一种就是檀一被师傅责骂,哭的天崩地裂,被寺里的师兄弟围观。
但禅房内如此安静。
她八岁时,哥哥派来服侍她陪伴她的侍女,正躺在一片散乱的朱红经书之上,身下只垫了个蒲团,身上只覆了一件袈裟。经书封页那样的红,青丝散乱那样的黑,谢焕浑身僵硬,一步步移了过去,俯下身合上檀一瞪得滚圆的双眼。触手尚有余温,呼吸却停了。
脑内一片混沌,一时间她竟分不清这是真是梦。
自窗外注入一股阴凉松风,顿时,帷幔飞扬,案上的佛像似笑非笑作壁上观,与她被打戒鞭时的观众们别无二致。
室内烛火似明似灭不住摇曳,谢焕只觉得浑身冰冷,伸手向后摸去,握住了剑柄。
伧锒——
无意识地拔剑出鞘。
细观此剑,只觉得剑体质若春水,微微抖动竟有波光粼粼之感。
谢焕提着剑,向内室深处走去。推开了一扇门,拨开数条帷幔,挑灭一路烛火。在一个背对着她打坐的身影前停下脚步。她不作声,只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剑身发出一声泠然清吟,疏疏落落有如空山新雨。
慧远讶然睁目。
谢焕抬了抬手,春水剑尖直指慧远眉心,开门见山冷冷吐出四个字,“杀人偿命。”
“小焕,其实这些女弟子里面,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知道为什么?”粗哑的声音刮得人难受。
谢焕无视他的设问。
“因为你冷漠,自我,没长人心。和我几十年前简直一模一样。”
“你太高看我了。”谢焕嘶声,“没长人心,但我不是畜生!”
慧远用枯木般手指随意拨了拨抵颈的剑,“春水剑,谢缥的?”
元灯大师俗名谢缥,是谢焕的叔父。见不得她在寺中受人欺负,故而将平生所学皆一一传给了她。
见她神色迷惘犹豫,慧远笑的越发自信,“小焕,佛前杀生,欺师灭祖。春水剑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还敢不敢杀了我,给你那小姐姐抵命啊?”
春水至净。
谢焕手上凝滞半晌,缓缓抬起,打了一个收势。
慧远笑的越发得意,闭目盘膝,故意摆出一副清高修行的样子。
室内陷入沉寂。二人一站一坐,一个斜斜握着剑,一个口中念着经。
春水又往回收了收,然后——
斜斜俯冲下去!
一声清啸,一道流光,慧远刚惊的睁开双眼,头颅早已顺势滚落在地,身躯维持盘坐的姿态不过一刹,也随之轰然倒下。殷红的血淌了一地,漫染了地上的经书,把它们都染成了同样的朱红色。
谢焕笑的十足讽刺,“佛度有缘人,还真是三生有幸。”
面前突然倒挂下一个用脚勾着房梁的绿衣童子,这童子笑嘻嘻的,在空中一翻,稳稳站在一片血迹之中。
谢焕其实早就发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只是没想过是他,顿时无奈,“你不是不爱看戏么?”
“那你看唱的哪一出。游园惊梦就算了,我比较喜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我还真不介意杀你灭口。”
叶辞毫无惧色,满脸戏谑,“哈哈,我早就是已死之......”人字还没说出口,他倒突然紧张起来,抓住她的小臂,“人来了!跟我走!”
二人绕到佛像侧面,叶辞垫着脚转动香案上一个其貌不扬的铜质香炉。
地上的小门随着香炉的转动缓缓开启。
谢焕往里看了一眼,大概也就是个能容下他们两人的暗室。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叶辞居然产生了信任。
“先别进。”
叶辞从烛台铜针上拔下一根蜡烛,往里伸了伸,见火焰虽扑跳了几下,但尚能燃烧。
他自己先跳了下去,仰着脸小手一招,“来吧。”
谢焕用剑撑着,也跟着他跳下,顺手拉上了头顶的木板门,两个人蹲在一起。
“......这什么地方?”借着木缝透出来光,谢焕压着声音放大口型。
“元灯教我的。这地儿没人,我原先做这个为了藏书藏东西。”
“......”
她叔父到底是个啥人?!
叶辞做了个“嘘”的动作,把耳朵贴在地室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他又蹲下身,指指上头,“送饭的。”
谢焕拉过他小小的手掌,感觉到他手心一片潮湿。一边暗笑这小子可真能装蒜,一边在他手心里划拉着字,“我们要蹲多久?”
叶辞抽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缓缓摇头,两手一摊,意思是“我哪知道?”
突然,外面送饭的小和尚一声凄厉的惨叫。
然后是蹬蹬蹬慌不择路越跑越远的脚步声,“来人哪!!!杀人啦!!!!!!”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平时几乎可以称得上人迹罕至的地方,被寺中的弟子挤得水泄不通,争论叫喊声和脚步声沸沸扬扬,木缝中投下更亮的光,这次谢焕甚至都能看清叶辞耳下的痣。狭小的暗室轻微抖动,四面掉下的土渣落了二人一身。
“老天爷……”外面喧闹,谢焕知道他们听不见,放心大胆地挑肥拣瘦,“你这地窖也太简陋了吧?”
叶辞瞪眼睛,“你要是十岁能做成这样,我就服了!”
“要不……你出去吧?反正你又没杀人。”
“来历不明的人,躲哪儿都一样,”叶辞摇摇头,“你叔父元灯就是用的这招把我救下来的,现在换我来救你了。”
“你去揭发,说不定还算有功呢?”谢焕半带诱惑地试探。
叶辞冷了脸,“信不过我?”
他这么一说,谢焕有点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不是不是。我出去,欺师灭祖凌迟处死;你出去,妥妥的被人斩草除根。咱们俩同是地窖沦落人,必须团结。”
木板门外传来闻持的声音,“大家都给我仔细搜,务必要把谢焕这个妖孽找出来!是她杀了檀一和师傅!一定不能让这个杀人凶手跑了!”
叶辞赌气撇头,“出去吧,出去春水剑就归人家了。”
谢焕窘了,实在不好意思接这个话,东敲西摸打了个哈哈,“这个时候不该有条通向山脚的暗道吗?”
“你干脆养只穿山甲得了。”
“......”
众人都在四处寻找可以藏人的地方,一个眼力颇尖的年轻弟子突然注意到了香案上的异样——香灰洒了一圈,炉子倒是稳稳地立着。
他有些纳闷,走过去摆弄转动这旧铜香炉。没想到,一转之下,地面上竟然缓缓开启了一道暗门!
弟子探头往里一看,四面土壁,木板做底。里面竟然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