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戒鞭事件”过后,谢焕着实清静了几天。寺内众人本就觉得她孤僻清高,古怪晦气,她也觉得寺内众人捧高踩低,势力善变。
相看两相厌,干脆少照面。
每天梳洗,打坐,抄录佛经,第一眼看到的是同样的太阳,又枕着变化不大的月色浅浅入睡,要不是桌案上不断增高的“成果”,和偶尔来扰她说话的叶辞,她甚至要怀疑自己跌入了一个无限循环永无止境的梦境。
这一日天色渐渐向晚,谢焕嗅着佛香,突然听见门板上传来啪啪的叩门声。
她走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闻持师兄的拥趸之一。
双手合十,她略弯了弯腰,“小师傅。”
那才到她腰腹高的小和尚负手而立,做派老成,“你这是罚抄不是啊?我请佛龛哪?”
“抄完了。正要给闻持师兄送过去呢。”
“别去啦。直接给慧远师傅吧。”
谢焕不解,“与慧远师傅有什么相干?何况师傅不是在闭关吗?”
小和尚自然也说不清楚,撇开嘴角梭了她一眼,“哪儿那么多话?这是闻持师兄交代我的。”
谢焕无法,只好塞给他一块桃仁酥向他道谢,关上禅门。
“慧远师傅是什么人啊?”檀一晃荡着小腿,将桃仁酥咬的吱嘎嘎脆响。
“白天是你,晚上是耗子,你让我安静会儿吧。”谢焕按按眉心,“我也不太清楚,元灯大师不让我扰他清修,只打过几回照面。”
檀一嚼的满口香脆,不以为意,“那他不是罚主,你是不是还得和闻持师兄说一声啊?”
谢焕闻言回头,正眼看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啊,可算听你说句有用的话了。”
檀一笑嘻嘻地,故意嚼的更大声,“近朱者赤,近叶辞者黑。自从你认识他以后,嘴也越来越坏了。”凑上前嗅嗅她的禅衣,“但是比以前那个万事不理的佛祖有点人味儿。”
谢焕端坐挺直,码好一小摞朱红色的佛经,“分头行动?你去给慧远师傅送去,我去找闻持,省的落人话柄。”
“成。谁让我吃人嘴短呢。”
和尚吃了堵嘴,尼姑吃了跑腿。谢焕心说这盘桃仁酥也算不辱使命了。
抱着这十遍的《妙法莲华经》,檀一向松柏森森深处走去,间距或疏或密的青石板路上粘着老苔,腻腻的蹭不掉,就附在她鞋底和鞋周上。
白日里一派高风亮节、清正峻拔之态的古松,到了夜色四合的时候,居然顿时变作了形态硕大、枝干骇人的魔鬼。时有无根风飒飒一吹,这些肆意张扬的魔鬼简直像是要把她吞没。
檀一毕竟年纪尚小,有些害怕,也顾不得脚下湿滑,一路加快脚步向深处的禅房光亮而去。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
慧远师傅的禅房门半掩着,透过窗上糊的高丽纸隐约可见室内膏火明灭。
吱嘎——
十二瓣莲花蒲团上盘坐着的僧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向来人望去。
这是个身材匀称,稍有些娇小的姑娘。
半尼半俗的打扮,一头乌黑秀发斜斜草草随意挽起,鹅蛋脸型,白皙面颊沁出斑驳红玉色。眉毛恰似地藏王菩萨的新月眉,眼神清澈明亮,睫毛极长。鼻翼颇窄,山根却如秀峰突起。唇瓣似干花凝露,微启时可见一排皓齿。墨染缁衣似乎上过浆,折痕清晰挺直,尺寸好像有些小,露出粉嫩的小腿生着细细的绒毛。脚踝扎在白色布袜里,勒的很紧。
她右手握着串青玉念珠,左手揽着一小摞朱红色封面,形状窄长的佛经。明明灭灭的,只让人觉得眉眼清致,颇带些稚嫩的媚色。
檀一不敢做声,只觉得慧远师傅打量她的眼神如一把沾了油的刷子,上上下下刷的她浑身不自在,于是便把佛经放在一旁,双手合十冲着慧远和佛像的方向拜了一拜,转身欲走。
“檀一。”
僵硬转回身,“师傅......知道我是谁?”
年迈苍老的僧人点点头,笑的黏黏腻腻,让她突然联想到来时路上的老苔。
“你总跟着那个白头发的姑娘。”砂纸打磨糙石一样的声音。
檀一恍然。谢焕年少白发太出名,慧远师傅知道也不奇怪。
见慧远师傅没有别的吩咐,她还是打算赶紧离开此地。
年过六旬的老僧人抬起浑浊昏黄的双眼,从蒲团莲座上直立起身,伸出枯木鹤皮一样的手,突然一下就钩住了她的腰际,揽她入怀,口鼻内湿热浊臭的气息喷在她耳际。
慧远低笑的喑哑,听起来简直令人作呕,“别急,佛观日月,想来风月也可。”
……
从闻持师兄那里回来后,谢焕自己一个人坐在禅房里翻佛经,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手里的玉石佛珠,指掌间凉凉的触感,她却越数越烦躁。
回想今日去见闻持的种种异样,她觉得十分古怪。
她只不过从他背后叫了句“师兄”,一向老成持重,被视为松郁寺接承人的闻持竟能惊的把架上经书推散满地。
谁都知道,她如今是寺里人人可欺的对象。闻持虽没有和其他弟子一样,可也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今天却客气的好像做贼心虚。
还有他们的对话也不对。
闻持说,“若世人受苦,你当如何?”
她以为又是打什么机锋,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弟子以为,人的悲欢喜乐并不相通。”
“你可怜悯?你不慈悲?”闻持欲言又止。
谢焕哂笑,“弟子肉质凡胎,难做割臂喂鹰的佛祖。”
“若此人与你朝夕相对,是你心上珍宝,你又如何?”
谢焕想了想,“若是他命里该有此劫,我虽心痛难过,却也知怜悯无用,慈悲无用。”
——此人与你朝夕相对,是你心上珍宝。
檀一?
一直就这样坐到了二更天,檀一还没回来。谢焕揽揽禅衣,习惯性地背上佩剑,扔下书本打算去找她。
在她的印象里面,慧远是个清正峻拔、高风亮节如古松一样的人物。
越是这样,对这些规矩之事可能就越严苛。
谢焕觉得这不关檀一的事,就算是受罚,冤有头债有主,也怪不到檀一身上,一念至此,她脚下忍不住加快动作,打算去“伏法”。
推开外室那扇半掩的禅门,眼前的景象与她之前的联想正相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