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香炉袅袅流泻出白烟,矮足月牙桌上开着一盆深香疏态的银鹤翎。萧昱手里攥着小银毫,随意拣了张薛涛笺临摹《草诀歌》,正要舔笔沾墨,忽然发现墨砚上镂刻山水处站了只小鸟儿。
它局促地缩着脚立在两“山”之巅,一对眼睛却乌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很像他认识的某个小丫头。
萧昱不禁莞尔,逗弄两下,抽出它足上绑着的白绢。
“……吏部?”
鸦眉深簇,吓得旁边伺候的白箸喉头一紧,小心地打量他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爷,他们到了,就在东边月洞门等着呢,灰头土脸的。”
萧昱神色不豫,强打了三分精神,“做得不错,我们和叶辞明里暗下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没必要弄得宾至如归的。不过记住一点,一定要避开大哥的耳目。”
白箸点点头正色道是,转眼就没了身影。
萧昱烦躁地将指间白绢置于羊膏油灯上烧了,自言自语,“吏部员外郎,木蛇棋子……这个昭明公主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不一会儿,三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两轻一重,很容易猜到是谁。萧昱是情绪管理的高手,倚着一摞堆起来的靠枕啜了口大红袍,神情安然。
果然帘栊一挑,白箸领着两个刚挖煤回来的“伴当”进了屋子。
谢焕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叶辞绷着小脸满不在乎。
本来心里存着事,他还不大痛快,奈何此情此景对比实在太鲜明了,萧昱噗嗤一声破了功,闷声笑的抽气不止。
叶辞对此撇了撇嘴,向前走两步,给萧昱行了一个周正的礼,口中大咧咧拖长声,“多谢萧公子救命之恩——”
萧昱抿嘴忍笑摆了摆手,“阴差阳错,是你们自己命大,有没有我都一样。”
客气是挺客气,承认起来倒也不咋客气。
谢焕一头雾水,救命之恩?这吹的什么风?
叶辞回头瞟她一眼,“跳个马车都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先去把脸洗了吧……”
谢焕心说要想支走我,就你这段数你还不如直说呢,无奈道,“少来了,说吧,你们二位背着我有什么苟且?”
白箸刚要插嘴,被萧昱一个眼神制住,乖乖蹭着出了屋子。
“自然没有苟且,”萧昱逗弄着小雀儿,眼神半垂,“不知纪姑娘可还记得碧芳楼的宋挽?”
“小女子姓谢,敬谢不敏的谢,”谢焕眉头狠狠一拧,“呵,‘高’公子真会开玩笑,我当然记得。”
捋错了毛,萧昱自悔失言,言语间就多漏了几句补偿,“宋挽在我手下做事,这些年来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她极爱与武人结交,集腋成裘,积攒了很多最先进的军需火药,占地虽小,威力却惊人。”
点到为止。
谢焕其实并不十分生气,故意作色,空手套白狼罢了,颜色和缓下来,“菟丝花不是那么好当的,借别人的势,荣枯由不得自己,何况欠着一份代价,心里不踏实。小挽姐也许就是留条后路,无可厚非。”
萧昱微愣。
她到底还是被沈持衡的事伤到了,心防城府也比往日更甚。
“是啊,不过我以前只知道谢姑娘冷僻,没想到见识也与寻常女子不同,怪不得宋挽会中意于你。”
谢焕微赧,“可是小挽姐姐既有军火,又何必临时改换成烈酒呢?”
“她本欲毁了萧公子多年筹谋的基业,”叶辞用手绞干帕子抹脸,翻了一面又递给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情哥哥,舍不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萧公子虽不知细情,但也曾多次暗示你我与他有交情,所以李百乔的竹杠才敲得如此顺遂。”
谢焕哦了一声,回想起那几声巨响,“原来墓门是这么开的。”
“李百乔现下如何了?”
思绪纷繁间,谢焕讶然回头,没料到萧昱会问这个。没承想某人冲她挤了下眼睛,檀唇微微开合作出嘴型——帮你问,不用谢。
嘴角一抽,好吧,其实她是真想问来着。
“当时我在密道里,远远的也听见山石崩裂的声音,”叶辞语气顿了顿,“也许他……有别的法子脱身吧。”
此言一出,三人都沉默了,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种可能性几乎小到微乎其微。
说不难受是假的,纵然谢焕把自己的心一层层裹住,还是觉得涩涩然几欲落泪。那个言笑不拘嗜爱繁闹的李百乔,那个武艺卓绝的刀客,终究还是以一颗赤子之心打动了她。
他保护她,无关风月,只为他内心奉行的道义。
……
“萧公子可是要进京?”
萧昱闻言掌骨一抖,眼光凌厉迫人,“予光非吾乡,谢姑娘玩笑开的太大了吧?”
叶辞微嗤,“就这眼力,亏你还写什么《草诀歌》呢!”
“善书者不择器,”谢焕嫣然一笑,从怀中掏出窄窄一条白绢,“木炭涂鸦之作,怎么连行家的眼睛也瞒过去了?真正的在这儿,内容是一样的。”
这才注意到她缺了一条的袖缘,萧昱彻底被她打败了,“毫厘虽欲辩,体势更需完。谢姑娘活学活用,萧某佩服,佩服。”
他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内容上,硬要说骗过行家,怎么说都有点胜之不武。谢焕向前靠了两步,主动将白绢放在烛火上燃了,火星跳耀蹦到虎口附近,燎的她长长嘶了一声。
“没烫坏吧?”萧昱翻手握住她四个指尖,微不可察地皱眉。
谢焕尴尬抽手,“没关系,我掌中茧厚,萧公子不必如此体贴。”
“脸皮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薄啊。”萧昱笑道。
她正色道,“若是无动于衷,怕折了三公子的面子么。”
一直坐着没出声的叶辞嘴角翘的高高的。
萧昱脸上难得五光十色的哽了半天,好半晌才缓过来,咬牙,“明人不说暗话,谢姑娘仿字到底意欲何为?”
“你这一去,肯定是要权倾朝野去了,”谢焕歪头笑,“君为曹操,妾做二乔,可使得?”
萧昱冷哼道,“少拿反话呲达我,谁不知道,如今皇后母兄吏部尚书薛商羽势大如相,你以为这是什么加官进爵人生四大喜,把我架在火上烤鹌鹑,我哭还来不及呢!”
“既然你看的这么明白,”叶辞脚下动了动,蜷缩着的黄猫喵呜一声惊醒,三跳两跳跃出了屋子,“那怎么还偏要去?别和我们说些圣命难违的鬼话。”
习观羲献迹,免使墨池浑……萧昱扔下笔,“盱眙虽好,终究还只是一方古井而已。你倒说说,为什么要与我同去?”
谢焕淡淡展眉,拾起小食几案上几只筷子,效法张良借箸代筹。
“沈持衡虽死,可长生阁树大根深,豢养那么多杀手,就算忠心的只有十之一二,想要我的命,萧公子也有顾不到的地方。”野鹿般清亮的眸子与他对视,筷子轻敲,“此其一也。”
“此前在下客居碧芳楼时,您曾嘱意挽姐看顾于我,使我免受风尘之苦。而今又能从东山帝陵中逃出生天,更是有赖于公子庇佑。”谢焕淡笑着把筷子凑成双,“此其二也。”
此恩彼仇,犹如泾渭。
萧昱嘴角翕动着,似有话欲说,终究还是忍住了。
“如公子所知,谢家尚在予光。若真如沈持衡所说,燕殊不是谢侯爷亲生女儿,总要找到母……那个纪素水一问究竟。”啪的一声,谢焕阖了阖目,“此,其三也。”
“还有……”
“不必说了!”萧昱的眉头皱若风砺千岩,“我走我的华容道,到底与你们没什么相关。圣旨下来,我们就动身。”